西部风
百威其实并非全无知觉,身为多年在西部晃荡的枪客,他于醉酒和重伤导致的昏迷可谓经验老道,且能指出五六处差异——好几次他离死亡也就临门一脚,险之又险地与死神错肩而过。
但不是今天。每一次醒来的时候百威都这么想。
然而他可没有太多和麻醉止痛药打交道的经验,所以百威以为他死了也不奇怪,毕竟毫无痛楚,隐约恢复意识的时刻只能看见强烈的白光;他感觉悬浮于半空中,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有种迷茫的失重感,和先前几次濒死体验倒是类似,更使他笃定的是在昏沉间模糊看见的那张脸,逆着光晕,轮廓柔和又朦胧,有一双怜悯清澈的眼睛,玫红色的唇瓣忧心地紧抿。
我死了吗?百威想问,但他不确定他有没有问出口,声音离他如此遥远,以使他不确定这是回荡在心中还是真的在耳畔响起。你是天使吗?
她动了动唇,但百威听不清她说了什么,意识如沙般迅捷地滑落,他很快又摔进黑暗之中,然而额上传来了轻柔的抚摸,那是只微凉而柔软的小手,这一次百威在恍惚间安下了心。
起码他死的时候有天使接引,还不算太坏,确实百威不是什么定期上教堂的善人,可至少他也曾为横死街头的孤儿安葬。
那么这样的结局百威能够平静接受。
然而在失去了时间感的昏迷之后,先到来的感觉是疼痛——百威相当耐疼,然而在平静之后的疼痛格外难忍,他的胳膊和胸口,痛得他想叫出声,逼得他意识到事情也许不像他猜测的那样,百威不得不试图回想发生了什么,他在某个城镇上和一伙劫匪起了冲突,本不欲理会,然而孩子的哭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只勉强射杀了其中四人,旋即上马引开剩下的恶徒。
他有一匹好马,矫健敏捷,带着百威拉开距离,然而他早在先前枪战中负伤,剧烈活动使他不断失血,最后连坐直都无法,趴伏在马背上,只隐约知道自己一路向西——那时候的他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然后呢?他最后的印象只有马蹄踏过黄土扬起的尘雾,接着应该是失去了意识。可现在一瞬间他宁可死去,百威命太硬,显然天堂还没到收他的时候,这就是为什么天使蹙眉看他吗?因为他还时限未到?
他应该是痛喊出了声,身旁有慌乱的脚步,旋即胳膊上传来了几可忽略不计的一下刺痛,那双小手再度抹去了他额头上的汗珠。
“嘘——请不要害怕,您现在安全了——”手指揉开了他紧蹙的双眉,沿着他眉骨的轮廓向下,声音如清风抚平他的疼痛——不是他的臆想,那股灼烧的痛楚确实地从血管中逐渐退去,他将此归功于声音和小手的主人,是那个天使吗?他的守护天使?她还在抚摸他的脸颊:“嘘……”
当她抽手的时候百威几乎无法承受,他向来不哭,但此刻若有用,他会悲泣着挽留她的手,似乎是被他忽然的挣扎吓到了,小手再一次贴上他,百威终于能够移动他完好的那一侧胳膊,手掌紧紧握住她,以防她自他身边再度溜走。
“我哪里也不去,”她安抚道:“哪里也不去。”
下一次百威醒来的时候,疼痛已经退到了能够接受的阈值,他睁开双眼,身体是躺得太久的沉重感,先映入眼帘的是纯白色的天花板——不只天花板是白的,好像一切都是,房间狭长,两侧底端各有对开沉重的木门,他身边左右摆放了几张空床,不远处的床上有人沉沉睡着,裸露在棉被外的部分包裹着绷带,医院?百威猜想,他所在的床头靠墻,而墙上有明亮的高窗,阳光穿过干净的玻璃洒在陈旧的木地板上。
百威听到窗外有模糊的笑闹声,听着声音像是好几个姑娘,紧接着是稍稍杂乱的脚步声,不确定此刻情况,他闭上了眼,假装还未恢复意识。
有人说话了。姑娘们似乎在谈论某一个人,稍稍放轻了声音,但仍然听着很好奇。 “所以这就是他?那个让公主坠入情网的家伙?”
公主,百威咀嚼着这个称呼,不像是指称真的公主,像是种狭昵又略带玩笑的称呼。 百威本还不确定这个他指的是谁,但马上他便被唤起了回忆——
“或许妳该叫她天使,毕竟他是这么喊的,”回答她的人吃吃笑起来:“可不是每天都能有快死的帅哥睁着眼睛问她是不是天使,她坠入爱河一点也不奇怪。”
“她一天来看他好几次呢,那天还让他抓着手到半夜——爱上男人可没有好结果,可怜的小南南。”
“但他真的很帅,”第一个声音又说,两个年轻的女孩笑起来,嗓音似银铃悦耳,但远不及百威那位天使的半分甜美,他想,然后意识到她们讨论的对象也许是他。
她们替他擦汗的动作也并不如她温柔,甚至还好奇地去探他鼻息。
“不过这都第几天了,他都还没清醒过来,没准儿南南压根等不到跟他私奔的时候,他就要死啦!”
百威还来不及对此言论有何想法,门再度被推开,旋即是节奏的脚步声,那只探他呼吸的手迅速移开,但已然被来者看见。
“——停下,”她说,向来温和的声音里有些许不悦:“这很没礼貌,而且不尊重人。” “很没礼貌,而且不尊重人!”刚才第二个说话的姑娘学着她复述了一遍,只是腔调矫揉造作。
百威想睁开眼,他悄悄掀了眼皮,从余光中看见一道曼丽的身影,她朝这里走来,没有理会她们无聊的讽刺:“伊德尔喊妳们趁着天气好把床单洗了。”
“知道了!”第一个说话的姑娘没好气地回话,扯着另外那个女孩儿离开。
当她们离去,百威才彻底张开眼睛,看见了她的模样,她相当美丽,百威早已瞭然于心,但先前他不确定那是不是因为濒死所以朦胧了记忆,而此刻他清楚地看见她牛奶色的肌肤和黝黑的眸子,鼻梁直挺,鼻尖小巧,但又有一对相当英气的眉毛,让她不像一般小姑娘那样看着柔弱。
老天,他的记忆不但没有美化她,而且,百威想,他压根没有看清楚她有多么可爱。 她的黑发编成了辫子垂落在肩上,编进了白色的宽缎带,穿着的长裙随着走动轻晃,让她确实像个公主一样优雅,而非某间医院里年轻的护士。
然后她也看见了他睁开的眼,她的面容像是被点亮了一般,有些诧异,但相当喜悦,脸色从刚才的严肃中缓和,她对百威说:“你醒来了。”
百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缓慢地点点头,他还没恢复到能够轻易摇晃脑袋的地步。 他轻声问,久未使用的声音嘶哑:“这是哪里?”他又怎么会在这里?
“算是医院。也是收留无处可去的女孩的地方。”她说道:“你有一匹好马,那天我去采荨麻叶的时候,牠带着你找到了我。”
“妳救了我。”百威陈述道,他看着她的眼睛:“谢谢。” 她的脸颊微红,像春天的果子一样可口:“假如没有你的马儿,我也没法带你回来,何况这是应当的。”
百威短促地笑了下:“我想寻常人更有可能就地把我埋葬。”
或者连给他挖个坑都懒,直接扒了他身上财物算完——说到这个,他想起他的枪,脸色一凝,其他都无所谓,但这把枪于他有特殊意义,他哪怕将要昏迷,也记得将其收进枪袋;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物,枪柄光滑的木纹上镶嵌着母亲的留下的一枚银质浮雕小像,他忘了其他,挣扎着想起身看,她快步走上前来,将手上托盘放到床边矮柜,止了他的动作。
她像是读了他的心,安抚道:“嘘……不要担心,你的东西都收好了,连你的枪,我放在床下的篮子里,不过你的衣裳没有办法,为了取出子弹,我们不得不剪开它——”
百威相信她,几乎是瞬间他信任她就像信任他的枪,然后他才意识到身上穿的不是原本那套衣服,他正穿着一件病人长袍,而这明显相当不体面——起码不是能让女孩儿们倾心的装束,这让百威在她面前生出来些许窘迫和侷促,但他又想起,他最糟糕的样子她早就看过了,他甚至还神智不清地喊她天使——
她轻柔按上手背的小手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应该吃点东西。”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饥饿才终于袭击了百威,她伸手将他扶起,让他背靠柔软蓬松的枕头,托盘上放着的碗盛了一些汤,熬成了金黄色,浓郁而鲜香,他咽了口水,似乎不确定是不是该维持最后一点尊严,但她已经舀起一勺喂到了他的唇边,他张开口,汤汁便沿着喉咙滑下。
“你现在只能用些好消化的,”她说,低头的时候一缕发滑下,一勺接着一勺地喂他:“不然身体受不了。”
他机械地应声,下意识地乖巧喝汤,看着她眼尾柔软的弧度,说话的时候露出一点门牙,当她放下碗的时候百威惋惜地发觉汤已经见底,而在她又扶他躺下的时候,百威意识到她估计马上又得离开。
这让他有些急切地抓住她的手,脱口而出:“能不能告诉我妳的名字,天使?”
薄红覆盖她的脸颊,往下沿着修长的颈子隐没在领口布料,如此鲜活又可爱,百威压根舍不得放开她,哪怕她轻轻挣动了下,他仍然像握住了一只白鸽那样小心而坚定。 “既然醒来了,就别再叫我天使啦。”她咬唇说,百威相当固执,他已经从她的同伴那里知晓,可他依然想听她多说两句话:“那么妳告诉我吧。”百威恳求道。
“你可以叫我南南。”她终于慷慨开口。
那汤里应当有些安眠的成分,因为百威还未来得及再想些话多留她一阵,一股温和的倦意便又袭来,她知道这一点,另一只手将被子替他掖好:“你该再睡一会儿。”
他拉着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失去力气,然而她仍旧没有抽开手,百威问她:“能不能……别走?”
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含混不清,但南南再一次温柔地抚平他眉间深纹,另一只手握住他修长的手指。
“我哪里也不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