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夜里赶路,心脏还在胸膛里鼓动,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当他们敲开寺院门时,佛寺里已经做起早课,伊德尔好像这时候才冷静了些,双手合十说明来意。
他与这里的僧人都为熟识,老住持朝他和贺同合掌低头,诵了佛号。
贺同跟在伊德尔身后走,藏寺悬着五彩幢幡,廊畔有转经轮,伊德尔伸手拨动,发出喀哒喀哒的转动声在院里回荡,风吹动老住持的袈裟。
老住持对他们清晨到来似乎也不讶异,大抵这一生看过太多发疯的人;苦难对伊德尔两人来说巨大得难以面对,实际上又有多少人面对过多少这样的苦楚。
不独独他们几个。
当他们走入门中时,有个小沙弥正在添灯油,贺同顺着伊德尔的目光看过去,见他那么熟稔,贺同便知道伊德尔早就将位置铭记在心。
老住持上前低声说,嗓音平和,小沙弥便取下那盏灯。
火光映照伊德尔也映照贺同面容,这盏小小的灯在他掌心里,终年不灭,而他们的脸孔都已经因为风霜而黝黑粗糙许多。
他们交替着持灯,用细颈铜壶倒入灯油,这么细微的火焰烤不干两人脸上的眼泪,贺同与伊德尔的眼睛哪怕疼痛也要直视着这抹烛芯。
这怎么能够比上一个孩子的重量与温度。
然而他们又是这么小心,生怕自己的眼泪要浇熄这点火光。
谁也不知道他们沉默地双手托灯,站了多久,站到好像都要风化在此地,扎根下来,变成一段枯木,一颗石头,再也没有悲喜的起伏,也不受爱恨的折磨。
不过巴掌大小,却盛下了浩瀚如汪洋的悲伤。
最终是伊德尔说:“你把他放回去吧。”
贺同的手指收紧握住灯,又松开。
他伸长手臂,将那盏小小的莲灯托回架上。
走的时候贺同频频回首,而伊德尔没有。
当他们离开寺院的时候天方破晓。贺同站在马旁,伊德尔手里牵着缰绳,他们看见远方的天际蒙蒙亮起,雪已经停下。
“天亮了。”
两人望向远方,新的一天再度到来。
回程路上,他们在戈壁滩停下暂歇,伊德尔自鞍侧拿起水囊给马喂水,贺同漫无目的地走,动一动腿,这里荒凉,回身就能看见彼此,也只有彼此。
伊德尔是不大在乎贺同做什么的,看他蹲下来也不多想——他脑海里什么也没有,很空茫。
贺同再转身回来伊德尔身边时,手里却抓了东西,他让伊德尔伸手,伊德尔本不愿搭理他,奈何贺同很坚持,伊德尔还是妥协了。
贺同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他掌心里,是一颗石子;红色的,有着漂亮纹路的石子,贺同问他:“你看,这个纹理像不像火苗?”
是像,像一簇焰心。
伊德尔敛目低眉,凝视着这颗凝结的火焰一样的石头,这大抵不是什么珍稀的奇石,戈壁滩上到处都是。
有的时候小孩子喜欢捡回去玩,会有这种闲心的,也大抵是小孩儿。
纳木罕他妹妹刚来的时候不适应,老哭,纳木罕想要哄妹妹,来这种戈壁滩捡过,捡了好些,装满了口袋,小孩们之间总在说没准捡到玛瑙呢,叫伊德尔哭笑不得,但确实哄得他妹妹欢喜了好一阵。
他也不止给他妹妹,他挑了漂亮的给萨仁娜和伊德尔。
萨仁娜彼时笑眯眯地问纳木罕,大家都有啊?
纳木罕点点头,抿着嘴唇笑得很腼腆,他的意思是家里的人都要有,一人一块。
那袋石子他妹妹收着。
伊德尔那时候摸了摸他的头,父母收到孩子的礼物总是很欢喜,石子也像玉石一样珍重。
他想了很久,才又和纳木罕说,下次去戈壁滩,再替我捡一颗吧。
纳木罕应好,没有问他要给谁,也没有问为什么。
后来伊德尔又去兵团,好一阵子才回来,他自己都几乎忘了,纳木罕却还记得,下次回家再给他送了一块。
伊德尔放到哪里去了呢?
他想起他曾经盼望贺同回到他的生活里。
再抬眸去看,贺同的眼瞳是浅浅的棕色,而伊德尔注视他。
他的手指收拢握住这枚石子,掌心仿佛又传来那盏灯的温度。
这火焰淬炼他,叫他得琉璃心,化琉璃身,内外明彻,不怖不畏。
火苗跳动,爱火是否可以重新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