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那个黄桃罐头贺同没有拿走;他把黄桃罐头放在帘子后的桌上,伊德尔看不见,以为他拿了,便没有再与他多说。
天暗得快,骑马像是追着落日。
贺同骑的马是伊德尔他们家的,纳木罕留下来的白马,用一个不高的价钱卖给了贺同。
纳木罕这匹马很好,很多人想要,不少直接来问过卖不卖,伊德尔都不肯给。
而贺同起初只是想要买一匹马。
他决定在这边定居,来往自然是骑马方便,先前的马是同认识的牧民借来的,知道伊德尔与萨仁娜家里养着马后,便直接向他们买。
萨仁娜带他去看,他不一会儿便瞧定了,马儿养得好,跑起来轻盈又矫健,贺同看着牠便想起来他的梦。
梦里的少年骑着这样一匹马离开了那个小卫生院。
萨仁娜看见他挑的马,哑然片刻,却没多说什么,把马牵过来,这马儿有双很温顺的眼睛,贺同伸手抚了抚牠的鬃毛。
她说:“这是纳木罕的马。”
听到的时候,贺同停下动作看向萨仁娜。
她轻轻拍抚马身,像哄一个孩子,说谁问伊德尔,伊德尔都说不卖。
回家的时候伊德尔会给这匹马刷毛,陪牠一会儿,像一起等待着谁回来。
贺同眯着眼睛,那天草原上的阳光太烈,刺得眼睛不得不眯成一道缝,他们好一会儿无人说话。
他给马喂了点果子,向萨仁娜说:“他应该不会肯卖给我的。”
但最后这马还是给他了,连着纳木罕用惯的马鞍与马鞭。
贺同没给马改名字,以前纳木罕怎么叫牠,牠一样就叫这个名字,贺同把马带走的那天伊德尔没有走出毡包。
贺同也没问萨仁娜怎么说服的伊德尔。
今夜他又骑着这匹白马出门,将包袱拿给萨仁娜,白马认得去往毡包的道路,几乎不用他控马便自己能跑。
萨仁娜给他倒了碗奶茶,他细细地问了一遍,确认她们没有什么问题,亦没有什么迫切需要出力气的活儿以后,贺同将奶茶一饮而尽。
女人提着灯,出门送他上马,让他回去的时候小心。
贺同点点头。
北风如刀,冷冷地刮在脸上,星星格外亮,远处的草随着风伏倒。
贺同回到小卫生院以后还有得忙,他进去屋里看一眼,见伊德尔背对着他呼吸平顺,只当伊德尔睡了,一身寒气就不忙着查看他,转身出门给白马喂水刷毛。
这是纳木罕的马,贺同便想着现如今他照顾着,不能照顾坏了。
然而伊德尔没有睡着,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认得白马跑起来的声音。
他的耳朵能分辨得了——当然,不同的人控马会有些许区别,但贺同的骑术算不上高明,那马就按着习惯的方式跑,带着伊德尔曾经听惯的节奏从远方回来。
好像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听见了重叠的脚步声。
伊德尔想过如果贺同认识纳木罕,他想过如果贺同留下来;当然,伊德尔胆子很小,他不觉得这真的就能够成真。
但他曾经想过他半大的孩子跟在贺同的身后,弯腰走进蒙古包的小门,或者走进卫生院。
天这么冷,伊德尔会让他们赶紧烤烤火,如果下了雪,贺同应该会伸手拍去纳木罕肩头的雪花。
然而进来的只有贺同一人。
贺同走进门,又出去;再进来的时候他在火炉边弄得身上暖了一些才靠近伊德尔。
这时候贺同才发现伊德尔没有睡,两个人的呼吸都很重,贺同的指尖轻轻搁在伊德尔的眼尾。
眼泪顺着他的指腹往下滑。
贺同不知道他是痛或者是难过,或者生活的磨难太多,已经无从分辨痛楚从哪里来。
他问伊德尔,我再给你一些药止疼吧。
伊德尔点点头,他吃药吃得满嘴苦味,口中干涩,早觉得没有区别,顺从地接过药片喝了水。
贺同转身去开了那个罐头,用个碗装起来,拿了把小叉子,伊德尔说他不想吃。
贺同哄他:“吃一点,嘴里有点别的味道,等等就能吃得下别的。”
伊德尔恍惚了下。
他张嘴咬一口贺同喂到唇边的黄桃果肉,罐头甜得发腻,进入伊德尔口中的瞬间,糖水好似莲花化成的火焰灼伤他咽喉。
伊德尔吞咽得艰难。
他吃了小半块,然后说:“你也吃吧。”
贺同手里举着碗才想摇头,便听见伊德尔说以前纳木罕生病的时候,他给纳木罕开过这种黄桃罐头。
伊德尔说,纳木罕很喜欢,但是纳木罕吃一块,他与萨仁娜便也要吃,不然纳木罕就不肯接着吃了,他是个不肯吃独食的孩子。
伊德尔说纳木罕很好的时候都很骄傲,贺同听着他说,将伊德尔没吃完的那半块吃进嘴里。
他尝到了黄桃的甜味,咽下这半口烧灼的火焰。
痛得我眼泪要往外涌,然后赶紧吞咽,结果尝到了最后一句咽下半口灼烧的火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