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同是方圆几里内最近的医生,萨仁娜清晨骑上马,到他暂住的土房子那边找到人。
这里人之间距离远,但来了一个医生的消息走得快,贺同看见她一愣,听见伊德尔发热的时候连鞋都没穿进去,抱着医箱急着上马,踩着皮鞋跟,差点被马甩下来。
伊德尔的病来得又快又急,他在清醒与混沌间沉浮,贺同替他听诊,跪在他身旁,伊德尔昏昏地睁眼。
他看见是贺同的时候猛地一颤,伸手扯住了贺同的衣领,咬牙切齿,脖子上青筋暴起,像是恨极,又一松手,惊厥过去。
他像在复制他孩子有过的那一场高热,好似代偿,什么叫恨不得以身代之。
伊德尔从来不说,但他恨不得替他的孩子发那场烧,他恨不得替他的孩子失去声音。
他恨不得替他的孩子陷进去沙里。
贺同的到来砸碎了他关住所有情绪的那把锁。
贺同没明白伊德尔的痛恨不只对着他,还对着他自己,可是他握住伊德尔的手不肯放,哪怕萨仁娜就在一旁也顾不得乔装。
他从药箱里翻出药片磨碎,化在热水里,掐开伊德尔的下巴,一勺一勺地喂他,急得双眼通红。
萨仁娜换水盆的水,不忍多看,她把搪瓷盆子拿起,弯腰出了毡包,将冷了的水泼在草地上,再回身的时候一愣。
贺同背对着她,弓着腰,依稀吻在伊德尔唇畔。
她进门的声音惊着了贺同,然而贺同没有畏缩,他打直背,仍然扣住失去意识的伊德尔的手。
贺同和萨仁娜没有说太多话,他们不至于对彼此有敌意,却也不愿意多谈。
到第二天晚上伊德尔的温度降下来。贺同的胡子都已经冒头,看上去失了初见的讲究与体面,眼睛熬得满是血丝,眼下青黑一片。
萨仁娜抱着孩子,主动与他说了句话:“贺医生,你歇一歇吧。”
他像一棵枯树长在伊德尔身边,低低地应答。
萨仁娜低着头,恍惚间听见贺同问她:“他是不是恨我?”
他大约也不是要萨仁娜回答,萨仁娜拍着孩子的手滞了滞,竟感到几分无助,因为她知道贺同以为这就是全部。
她知道贺同以为他的离开使伊德尔恨他。
不是的。
不是的,夜还没有到最黑的时候,而天明遥遥无期。
伊德尔再醒来的时候不太愿意说话,他蜷缩起背对人,萨仁娜松了口气,抚摸他的头发,问他饿不饿。
贺同还没走,他睡着了,盖着一件毯子,伊德尔不看他,摇摇头,萨仁娜说:“你饿了同我说一声。”
他点点头。
这场病消磨他的力气,萨仁娜发觉伊德尔的肩膀比她印象里要窄得多。
他看起来这么的削瘦,眉毛压着眼睛,嘴唇紧抿,萨仁娜轻轻拥了下他,他的手搭在萨仁娜手背上,不关乎爱情,但是支撑彼此。
贺同在这里待了下来,伊德尔不愿意与他多说,萨仁娜宁可他在这里;她没有去和他说旁的话。
只是伊德尔与萨仁娜不去触碰,不代表那个孩子彻底消失在他们生活中。
伊德尔还是咳嗽,咳得很凶。
贺医生会给萨仁娜搭把手,他干起活来意外地利索——他没有说谎,草原生活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他像半个草原上的人。
他与纳木罕也合得来,从草原外来的孩子,她还记得草原之外,所以对着贺同总有多一分亲近。
他对这个小姑娘也是好的,陪她玩一玩,伊德尔或萨仁娜并不阻拦。
直到她无意间谈起纳木罕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本来不属于她。
贺同还不理解,伊德尔已经厉喝:“纳木罕!”
像撕破匹帛一样,声嘶力竭,扯开声带。
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