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甘情愿
按理来说，百威这辈子都不大可能遇到南南这样的小姑娘。他们两人年纪差了将近一轮，整整九岁，第一次见面也不是在什么好地方，是在监狱里。
他是十九岁那年入的狱，过失致死，判了七年，不是他杀的人——给人家顶罪去了的。百威家里乱七八糟，一个赌鬼爹，两岁的时候妈跟人跑了，从小跟奶奶相依为命，十五岁初中毕业就找打工去，修车厂的老板是个好人，他啥也不会也愿意收他，感觉像他没能拥有的父亲。
看百威肯干肯下狠劲，给他的薪水不算薄，够他把奶奶照顾好，几年下来本以为事情在逐渐转好，偏偏十八岁时候那个赌鬼爹在他工作的时候回家讨钱。老人家哪里肯把大孙子挣的辛苦钱让他赌，护上了不给，拉扯之间出了意外，被他推了一记，老人家不经摔，当下就出气多进气少，接着在医院躺了几个月，最后人还是留不住。
前前后后花了好几万，是老板借给他的，什么都没说，也没让百威打欠条，百威红着眼睛低头的时候只叹了口气；可就是这么好的人，儿子没成才，和百威差不多的年纪，偷了来车厂保养的好车开出去，路上撞死了人。
那个时候百威刚办完家里丧事，不是老板找的他，是老板娘，求他去给她儿子顶罪，都要跪下来了，拿施过的恩压他，又说那几万块钱的事儿，兴许也是根本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了，百威应了下来，同意去顶罪。
等老板发现这事儿的时候百威已经自首去了，他是第一次看那个大老爷们儿红眼眶，他老板是个挺沉默的高大汉子，多数时间挺凶，工作上出错了挨骂也是常有的，但就那一次，百威挨骂不是为了工作，是为了他的自作主张。
但最后老板还是想办法去疏通了关系，木已成舟，就是想办法少关个几年，按百威性子，其实他无所谓，这么说吧，在老人出事之后，他总觉得自己迟早是要杀人的，有那么几天他都已经揣着刀上他爹常出现的地方等着了，但就是没遇着人。
百威没想太多，没什么值得他想太多，他十九岁的时候想，起码能做点什么回报老板，那也挺好的。
就是在监狱里他认识了刚志，两个人是同个间的狱友，上下铺，初初进去的时候他死气沉沉，跟谁也不热络，不久被人盯上挑事动了手，打完之后关了小黑屋又回去，下手太重这会儿反而没人肯接近他，只剩下武刚志一个。
挺老好人的性子，百威被他带着熟悉之后发觉，没两天他就把自己的情况跟百威抖了个清楚，入狱前有妻有女，还有个弟弟，到处给人打工的，家里还有债务要付，本来还算过得下去，但弟弟考上了好学校，以后能当医生，就是学费不便宜，他怎么凑也凑不出来，眼睁睁看着交钱的期限要过了，绝望之下入室行窃，结果失手杀了屋主。
他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没逃跑，自首的，最后几项罪名加起来判了十几年，已经在牢里待了一半，盼着表现良好能够减刑提早出狱。以前妻子和弟弟见都不想见他一面，他在牢里写出去的信也石沉大海，但过了两三年，终究是缓和了关系，逐渐恢复了来往。
百威听了之后没什么感想——唏嘘是有的，但这世界上哪时候又少得了可怜人？他在熟悉了牢狱生活之后过得也很简单，对百威来说，大可以什么也不干，净发呆，发呆上几个小时，他都不觉得难受。
两个人的关系改善是在一个月后，刚志家里偶尔给他寄信，还有些烟和糖果，百威也被分了一颗大白兔奶糖，当天早上刚志拿到的时候笑呵呵递给他，说肯定是他女儿放的，小姑娘就爱吃这个。
百威放口袋里面没吃，下午放风的时候看到人找上刚志，要烟，老好人不想惹事，一心盼着减刑，不愿意同人起冲突，自然是双手奉上。但这些人胃口早被养大了，嫌一盒少，要搜他身上东西，顺手把他还来不及看的家书抽出来，这会儿刚志就急了。
百威本来不想管这种闲事，但手插在裤兜里面摸到糖，最后还是扭了头，当晚两人一块儿被关禁闭，黑暗里面不同房间，他靠着墙从口袋里摸出那块奶糖塞进嘴里，挺甜的。
下一次就不知道刚志往家里的信上说了什么，结果百威也收到了信，当时唱名唱到他，他自己都讶异——谁还会给他写信呢？他无亲无故的，结果信纸一摊开，是刚志他女儿，人小姑娘比他小得多，摊开信纸认认真真写字，看得出来字很稚嫩，上面写“谢谢你保护我爸爸”，署名是南南，随信还有更多的大白兔奶糖。
这封信百威没回，大白兔奶糖倒是接着吃了，一天一颗，等快要吃完的时候小姑娘的信又来了，问他有没有吃糖，然后又是一包奶糖接着来。
百威犹豫了两天，最后还是要了纸笔写信寄回去，句子也很简单，跟她说有吃，但是糖不要送了，他看来看去担心对小女孩子来说太冷硬，又加了一句“糖很贵，不要乱花钱”。
但是这姑娘年纪小脾气不小，下次信还是一样来，说“不贵，我花我自己赚的钱”，然后当然，还是有包糖。
一来一往就写上信了，他问南南怎么挣的钱，她说帮人家写作业，估计小姑娘其实没什么朋友，百威感觉得出来，在南南单方面熟络之后她跟她老爹一样藏不住话，给他写了好几封信，字里行间透得出来——其实也不难想，她爸爸入狱这么大的事儿捂不住，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小女孩交不到朋友是理所当然，很多话没有朋友能说，不能跟妈妈或叔叔讲，更不好对在监狱里面的爸爸说，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百威，她就开始叽叽喳喳，像是拿他当日记本。
跟日记本也差不多，回应少，不会批判她，知道她爸爸入狱的事情，却不会嘲笑她或者骂她是杀人犯的女儿，这对南南来说已经够好了。
百威就这样隔空被人烦着，是在半年后才见到人，年关将至，探视的规矩没那么严苛，很多时候管理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回不巧，刚志生了病，他们这儿一年四季都是只有冷水洗澡，实在爬不起来去接受探视，最后改成百威代替他去跟家人见一面，反正刚志大多时间都和他在一块儿，对面想问什么他都能答得出来。
见了面先跟嫂子说话，大多是对面嫂子说外面家里现在的情况，他记下来准备一会儿和刚志说，他一边应但是没漏看边上一个小姑娘，快过年了穿着红色小外套，白白净净的，一会儿扯扯妈妈的袖子说她也要说说话。
百威根本不晓得怎么应付年纪小他这么多的女孩，小学这都还没毕业，写信和打电话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倒是南南比他知道说些什么，皱着眉头唸叨了一串，说你要帮我骂我爸爸，百威嗯了声应下，但是隔着玻璃窗和电话的声音，挂断前他听清楚了那一声新年快乐。
百威在牢里呆下来几年，就收了几年信，看着小姑娘字迹一年比一年漂亮，他默默地开始练起了字——他是把南南当妹妹看的，那总不能让妹妹比下去，然后开始有了新的生活，肯读书了，肯学习别的活计，在牢里有教育班，有读书会，还能学点一技之长，为出狱的生活做准备。
他隔着信看小姑娘每天都努力读书，努力学习，不知不觉好像就受到了感染，人狱警一开始把他当刺头，后面都肯定了他的勤恳；还有修车厂的老板，也给他寄了东西，话语间有些别扭，主要还是不晓得怎么面对这个代他儿子受过的年轻人，但百威逐渐不再活在只有自己的真空世界里了，久久还会有个小姑娘来探监，和他见上一面。
刚志没想那么多，知道他的经历之后很为他感慨，后面见他学得认真，还鼓励女儿要朝人家看——是压根不知道实际上是百威在拿他女儿当榜样。
他在里面待了七年，刚志比他早一年多出狱，出狱之后就变成刚志时不时也朝里面给他捎点东西。等他出来那一天，来接他的不止是修车厂的老板，还有刚志一家人，后面一块儿吃了顿饭，他才自己回的家。
老板替他把家里钥匙都收着，时不时去打扫，东西都还维持在他奶奶离开时候的样子，他进了门躺在床上，却感觉有点儿睡不着，失了眠，好像接着不晓得怎么过下去。
在离开监狱之后他的生活忽然之间便运转起来，几年下来修车厂老板给他存了十几来万，坚持要给，他推不掉，最后拿钱盘了个台球室，做了间小酒吧，至于对方本来想把修车厂也给他，百威倒是拒绝了，只偶尔去打个下手。
称不上大富大贵，但是勉强打平，等刚志来他这里做厨师之后，百威倒是生出来点不能倒下的压力，认认真真经营起来，生意逐渐有了起色——酒吧这种地方不比其他的行当，他们这种有过历史的人干起来，客人么一般不是会介意这种事的人，二来，人家知道他们进过监狱，想干什么还会先掂量掂量。
百威没忘过去的事，有了酒吧生意之后逐渐也找到门路，问了他爹的下落，说是现在惨得很，被人断了手脚，干的吧是乞讨的活，不是没听说儿子出狱，但是说来好笑，他真以为儿子把人杀了，现在就怕他要是出现在百威面前，百威能把他怎么着，更是躲着，巴不得百威下半辈子都忘了他。
百威听完也没什么反应，只长长吐了口气，那种恨意变成荒谬的好笑，本来出狱之后他没再给南南写过信……主要还是出狱那天，没了玻璃隔挡，他忽然意识这是个他陌生的大姑娘，哪怕他们写过这么多封信，但始终没见过几次面，百威便觉得再这么写信不大好，停了下来；但这天晚上他心里说不清的难受，喝了好些酒，昏沉间翻出来纸笔，乱七八糟写了好些心里话，趁着酒意连邮票都找出来了贴好寄出去，隔天醒来的时候就发现不好，试了好几回没撬开邮筒，只好悻悻作罢。
一周以后忐忑不安收到的回信，小姑娘之前不知道他家地址，又不好自己问她爹要，几次都是来接爸爸下班远远见一面，于是就成了百威知道她家地址但她不知道百威家地址的奇怪局面，开头就问他怎么这么久不知道给她写个信呀，但其它的话都认认真真回了，安慰他开解他，最后用蓝色水笔写了三次一定要给南南回信。
百威捏着信纸，在只有自己的空屋子里面，微笑也不会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