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下来，郑云龙对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挺满意的。在他的朋友们接连迈入稳定关系，或争执或分手的时候，只有他雷打不动滋滋润润地专注在工作上，做出了一番成绩，连带过年时回家，他妈对他的挑剔都减了不少。

当然还是有的，只是没以往那么猛烈就是，大多也集中在他都要三十了还没个稳定关系，不结婚上。郑云龙一离开家回到上海就又抛到脑后去，他甚至还把这件事当成笑话，在和阿云嘎通话的时候说给他听。

“……其实阿姨也没说错，你只比我小一岁而已，如果有合适的对象也该接触看看吧。”但他没有想到他会听到电话另外一端，阿云嘎小心翼翼，像是仔细地每个字都挑拣过一遍的说，没有了平常跟他玩闹的轻松狎昵，听上去理智又遥远。
郑云龙在电话这头哑口无言，他刚下飞机，第一通电话不是给爹妈而是给阿云嘎，跟他报平安说他到了上海，随口提起了离家前他妈让他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他直觉不对――整件事情都不对，好像他在期待阿云嘎能给他别的响应；可是他的理智又清楚，其实阿云嘎站在朋友的角度上无懈可击。郑云龙的第一个反应是委屈，委屈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

他的手边放着他的行李箱，举着手机放在耳边，人们从他身边走过，有瞬间他看着这些人，他想，他们现在要去哪儿呢？家里是不是有人在等呢？但其实他又什么都没想，这里是如此嘈杂，他希望他什么都没听见，但是他总是能在最喧闹的人海中轻易听出阿云嘎的声音。

郑云龙缓慢地眨了眨眼：“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胖子了，过几天我飞一趟北京，接牠回家。”
“我都在，你看你什么时候过来，先说一声就行。”

他从自己中割裂出一个冷静的自己和阿云嘎说话，保持平静，声音连抖都没抖，还能开玩笑；他是个专业的演员，一上台就能把属于郑云龙的七情六欲抛到脑后，出演主角的悲欢离合。

男人挂掉电话，他握着手机站在原地，像个被抛下的孩子，不远处有几个姑娘见他脸色发白，指指点点，又推搡着像是想过来问他怎么了。他遇过好几次这种含羞带怯的搭讪，然而此刻他没有心情应付，他把手机扔进口袋里，拖着行李匆匆地离开机场。

他回家之后看了很久还是没订下去北京的票，他头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去合适。胖子在阿云嘎那边，本来是因为郑云龙知道阿云嘎今年又没办法回家，于是把猫塞个了阿云嘎说是让他照顾，好歹除夕夜的晚上不会一个人过――此外，有了猫在他也没办法应酬太晚，或者和朋友混得太晚，每天晚上郑云龙都得打电话美其名和他的胖子说说话让他别忘了爸爸，事实上背后那些小心思只有他自己清楚。

郑云龙烟一根接着一根抽，把整间房子都抽得烟雾弥漫，像是在里头慢性自杀，他搁在键盘旁边的手机震了下，他打开他老旧的翻盖手机，是之前一起排剧的演员发的消息，勉强算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说开工前聚聚吧，有事情给大家宣布。

他打的到馆子的时候，发现能到的几乎都到了，里面还有好几个熟面孔，他入座没多久就开始喝，啤酒一扎一扎的灌，就听今天的主角兴高采烈的说他求婚成功，婚期定在九月，场面顿时喜气一片，口哨掌声贺喜不断。郑云龙喝得有点儿上头，他抓着酒杯站起来喊，说这么大的好事更应该喝，仰头就干了丁点儿没剩。

人多就是好，热闹，热闹得让人不会想起夜里的孤寂。他几乎忘记下午的事情，忘记他和阿云嘎只是最好的朋友，他喝到一个度，烟瘾犯了，溜出去饭馆外，走出门口冷空气让他一个机灵稍微清醒了些。

他从烟盒里取出烟，左手遮着风火机打了几下点上火，吸了一大口。这个时间点不算早了，饭店位置又有些偏，他瞇着眼睛吞云吐雾，啥也没想难得放空。

旁边有个姑娘同他借火，他扫了对方两眼，发觉是个听说过却没怎么说话过的音乐剧演员――圈子虽然不大，但是也分群，但是他知道她跟今天那个要结婚的主角好。他把火机递过去，姑娘熟练地点上烟又还回来。

他们两人一言不发地抽了会儿烟，然后那个穿得挺时髦的姑娘侧过头来说：“郑云龙，没叫错吧？”

郑云龙唔一声：“你是那个……”他皱着眉头半天楞是没想出来她是谁。
“想不出来就别勉强了。”她倒是一点都不在意。

两个人又接着沉默，郑云龙忍不住想阿云嘎，可又不想想他，最后只能勉强找点事做。
“你跟他挺好吧？”他衔着烟比餐厅里头，看那姑娘耸耸肩，接着点点头。

姑娘的大波浪卷发垂下来，盖住她的表情，从郑云龙的方向看不清楚，只看得见她涂了指甲油的手指夹着烟，橘色的火光忽明忽暗。

“今年第十年了。”她半晌后补充道，比划个模糊的手势，又回到环抱着自己的姿态。“我跟他。大学同学。”

“哦。”郑云龙表示他听到了，虽然他毫不在意，别人的感情干他屁事。

然而那姑娘似乎想找人一吐而快，她自顾自地接着说：“他和她女朋友――现在是未婚妻了的那个，就认识半年，她连音阶都唱不全，走在平地上能摔。”

她的声音微弱下去：“真他妈不公平。”

郑云龙此时终于听出了点儿别的意思，他侧过身认认真真地把姑娘看上一遍，笃定地说：“你喜欢他。”

“嗯。”她倒是承认得大方坦率，抬起头来吸了吸鼻子，郑云龙才看出她眼框和鼻子都有些红。郑云龙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杵在这儿和这个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他问：“你为什么不和他表白？”
“因为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的求婚计划是我做的，求婚成功我也是第一个知道的。”

她又用脚去踢路旁的碎石子，石子骨碌碌地滚，滚到她踢不到的地方：“我做他最好的朋友，他接下来的人生里还会有我。”

“操，矫情得要死。”她说完自己又低低笑起来，骂道。

“你都没试过你怎么知道？”郑云龙接着问，却不晓得是在问她或是问自己。
“没用的。”她摇头，“感情这事儿吧，来得早没用，你得在对的时间来――来得早了反而要吃亏，一开始就固定在朋友的位置上了，就没可能成情人。”

“也不一定是这样吧。”郑云龙皱眉，他搜肠刮肚地想找出一两个例子反驳，然而他的思绪全被带偏，压根没能找出来。

“对的时间来也不代表就能成，你还得是对的人。”她下了结论，完全不知道她把郑云龙的脑子搞得乱七八糟，扔下烟屁股抬脚辗了辗踩熄。她没再理郑云龙，转过身走进馆子里，长发划过明艳的弧度，脸庞上的笑容比假花更鲜艳。

郑云龙还夹着烟发呆，烟都要烧到手指上了还没感觉，他听见那姑娘的声音，听起来没心没肺：“来，喝！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她的笑声郑云龙听着像在哭。
郑云龙蹲下身去，空着的手扒过头发，只觉得特别茫然什么都搞不明白，最后他在喝到吐之前订了早上六点半的飞机，勉强维持着头痛欲裂的人模狗样到北京。

他兜里有阿云嘎房子的钥匙，可是他没用，好像管着他与阿云嘎之间人际界线的那条神经几年后终于长了出来。他浑身酒气地押门铃，熊孩子似地押着一下又一下，等到阿云嘎开门的时候他正想上手拍大门。

“……大龙？”阿云嘎压根儿没料到他会此时出现在此地，本来不悦的神色转变成讶异，随后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眉头再度皱起来。

门一开郑云龙就跌跌撞撞地往前扑到他怀里――他其实还保有点理智，虽然他一路喝到上前往机场的车之前，但是一路睡睡醒醒他多少还是醒了点酒。郑云龙抱着阿云嘎，阿云嘎比他还矮上几公分，阿云嘎完全搞不清楚郑云龙是怎么回事儿，一会儿才抬手安抚地拍拍郑云龙的背。

郑云龙紧紧地抱着他，可偏生又小心地避开他的腰，让人根本分不清楚他到底醉到什么程度。

“你怎么了，大龙？”内蒙男人的说话腔调软软的，像春日里的草原那样软。
郑云龙没回答他，他几年来早已习惯了真遇到什么头疼的事，就找阿云嘎；阿云嘎不一定能帮他解决，但他会包容他在解决过程时的暴躁和不耐烦，仔细地将他安抚下来。

可这件事他毫无头绪。他不能和阿云嘎说，至少在他想清楚之前不能这么做。

“嘎子我没事儿――嗝、真没事。”他把脸埋在阿云嘎的肩头，闷闷地说，阿云嘎拿他没办法，只好拖着个大醉鬼往浴室去。郑云龙在阿云嘎给他脱衣服洗澡的时候特别乖，嘎子让他举手他就举手，让他低头他就低头，他呆呆地看着阿云嘎不知道为什么后者忽然就勾起唇角，眼睛像羊羔一样软和。

“你的普通话现在听起来比我还差了。”阿云嘎笑他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说了出来。他用鼻子哼哼表示反驳，但是因为阿云嘎笑起来特别好看，所以他也就没有毒舌地反驳。

阿云嘎让他坐在浴缸里给他洗头，不算熟练却很温柔，郑云龙想起以前他那些室友笑他简直生活不能自理，就差哪天阿云嘎给他洗澡擦身，没想到是一语成谶。他自己笑了笑，又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那姑娘前一天晚上和他说的话，像是后劲极强的烈酒，他直到现在在阿云嘎身旁，才觉出其中泪酿的苦涩。

郑云龙是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虽然他大部分时候都假装自己并不是。他起先有种宋冬野梦遗少年式的混账，在社会上打滚爬摸几年后逐渐圆融，但最内核他却仍旧保有纯真的易感。

阿云嘎手上的力道舒服得他想睡，一边喃喃地指挥阿师傅给他多搓搓后脑勺，阿师傅无奈地应着，动作仔细又小心。然后郑云龙张开眼睛看他，他其实看人还带着点重影，不过在这么近的距离看阿云嘎足够了。

阿云嘎逆着浴室里的光，神情认真，好像给郑云龙洗头是什么头等大事一样，看见他张开眼还叫他好好闭上眼睛，小心泡沫弄进眼睛里。

郑云龙哦了声，觉得这个人不管怎么看都很好看，他钝钝的脑袋转两圈后，接着发觉阿云嘎从以前到现在，所有的样子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阿云嘎再次叫他把眼睛闭上，郑云龙这次眨了眨眼睛，闭上之后眼泪冷不防就掉下来。他蠢得好几年才发现这件事，从前悉达多太子在菩提树下悟道，今天他郑云龙喝醉酒光着屁股坐在阿云嘎屋子的浴缸里，满头泡沫哭着发现这件事。

操。他爱阿云嘎。郑云龙爱阿云嘎。
他不知道是他爱阿云嘎这么久才发现和他是光着屁股发现哪件事他觉得更操蛋一些。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