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
郑云龙好苦。
他身上的味道是苦的,烟抽得凶的人是这样。十几年的老烟枪了,烟味早沾在他身上,连带着衣服什么的味道都重。
有时候郑云龙让他困惑,怎么有人喜欢苦呢,抽烟之外郑云龙还喝酒,咖啡只喝啥都不加的美式,都是苦的,又苦又辣,来一口就叫嗓子眼疼;身体也不算好,看着人高马大但偏偏体质虚,发烧算平常,病了总不休息,就往嘴里倒苦得可怕的药粉,金色的一小包,倒舌头上苦得让人打冷颤,阿云嘎吃过,看着总忍不住皱眉。
阿云嘎自己爱吃甜,可能早年苦吃多了,他对甜味儿有点偏执,吃食也好,饮料也好,有甜最好,就连抽烟都抽炫赫门,味道不重,烟细细的,抽起来带甜。
那时候都还没出现抽烟只抽炫赫门,一生只爱一个人的喊麦;后来被人调侃的时候他还有点懵,回家查了下,想想分过手的几个女朋友,一生只爱一个人,好像也没有;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久到郑云龙去了上海,他对着甜口的烟发呆,烟进去,烟出来,凉丝丝,就得想胸腔中有多空洞,才能忍不住要抽烟填满。
阿云嘎多少抽烟,但没有瘾,抽起来不过肺,就浅浅地吸几口算完;可郑云龙不是,他抽起来每口都深吸进肺里,还抽味道重的,阿云嘎习惯抽的炫赫门在郑云龙那儿压根不算烟,得猛抽好几根才勉强能找着点感觉。
但起初他对郑云龙的苦只停留在嗅觉,擦身而过的时候,坐得近的时候,大学时代他是抽得没那么厉害的,身上一点苦涩的味儿,他也就偶尔皱皱鼻子嫌臭。
真正察觉到苦是郑云龙第一次吻他。
舞台上,吉屋出租,他没想到郑云龙真实打实地吻上了他,还用上舌头,他靠过来的时候,周遭细细的气流带了郑云龙身上的汗味,是演出时活动流的汗,咸苦的;烟味比平常更重一些,在上台前他才抽过,可能是缓解紧张。
所有动作都慢了,却又很快,他的嘴唇湿热的,柔软,牙齿撞了下牙齿,又擦过敏感的黏膜,唇周有短短的,粗硬的胡茬。此前阿云嘎只吻过女孩,她们柔软而娇小,带着甜蜜的香气,能够拥进怀里;可是郑云龙高了他一点,比他身板更厚实,大手钳着阿云嘎的上臂让他动弹不得——他吓懵了,也没想到要躲避,于是便任由郑云龙撬开他的齿关,舌头活物似地窜了进来。
舌吻又与香草味的贴唇吻不一样,他不知道郑云龙为什么要伸舌头吻他。他的舌头是苦的,唾液也是苦的,呼出的与阿云嘎交换的呼吸都带苦,苦得阿云嘎头皮发麻眉头紧皱。
阿云嘎贴着他的舌头,忍不住发抖,郑云龙是第一个吻过他的男孩儿。郑云龙是他的好多第一次,第一次看海,第一个舞台上亲吻的对象,跟郑云龙好多的相处是快乐的甜,可是他却尝起来这么苦。
阿云嘎不明白。他在舞台上的表演需要动得特别剧烈,这么一吻更让他觉得缺氧,战栗沿着脊柱往下爬,也说不清楚郑云龙此刻将他抓着,究竟是将他束缚还是将他支撑。
他吻他的时候让灼热的火焰流过来,那温度烧得他心如擂鼓耳际轰鸣。
结束了下台是郑云龙抓着他走,很快,却还注意他在黑暗中小心别绊着,阿云嘎甚至反应不过来他的体贴,头脸上的血液渐渐冷了,好像流进鼻腔里,也是苦的,但阿云嘎并不明白为什么这样酸苦,苦得鼻胀眼疼,浑身上下似乎只剩郑云龙抓着他的手掌还有些热的,滚烫的感觉。
他们在排练时从来没有真的亲过,这下引了不少侧目,还有些善意的调侃。
“什么感觉啊班长?”有人问,阿云嘎短短几分钟内要擦汗补妆,这会儿让人一问顿住,只说了一句:“好苦,好臭。”
大家都笑起来。年轻时候,对舞台上的亲密有些暧昧,有些激动,但是阿云嘎这样坦荡反倒让大家都平静下来,后台恢复了有条不紊的忙碌。
大家偶尔拿他们接吻这事儿打趣,但他们日常为了戏本来就亲密,说到底,谁不得称赞一下专业。
郑云龙自己也笑,乐呵呵地,阿云嘎看他,却没法将他这傻表情和他身上的苦凑起来。
阿云嘎演了几场Angel,就让郑云龙吻了几次。一回生二回熟,他仍然嫌郑云龙苦,可是却还是迎接回应。
这啥也不算。阿云嘎下了戏之后,只觉那麻了舌头的苦味儿似乎还在口中。
毕业后一阵子阿云嘎才听说郑云龙和他女朋友分手的事,两人出来喝酒,郑云龙看着还是那个样,阿云嘎不知道怎么安慰,就陪他喝。酒是苦的,又辣嗓子,阿云嘎问为什么,郑云龙点了烟,难得没抽几口,夹在手指间看烟卷燃烧,双眼没有焦距。 他没说。
阿云嘎后来也分了手,这次换郑云龙陪他喝,阿云嘎大着舌头说他俩这是难兄难弟,郑云龙替他把酒又满上。
然后阿云嘎跟他要了平常他抽的一支烟来抽。
郑云龙递给他,他把火点上,不习惯抽这么重,第一口呛了下,咳了好几口,眼泪都出来了,他抖着手接着抽。
他也说不出什么感觉,那种苦蔓延了全身,他有时候格外害怕宿命,错了的事情一回想,找不到哪里做错,于是只能归咎于莫可奈何;回首这一生有太多如此,这回分手同样令他不安,像种隐隐的预兆。
预兆什么,预兆谁也不会为他停留。
他们喝到天亮,又各自回到各自生活的轨迹上,却没想到过不久郑云龙带了两个消息来找他。
第一句话说他爱他,不是朋友那种爱,比朋友那种爱更多。第二句说他要去上海。
阿云嘎反应不过来,他没搞清楚怎么一回事,和女友分手他的疗伤期不算太长——很奇怪,却也好像不是太奇怪,他与她本来就不是一体,要放开手也容易;可是郑云龙不一样,郑云龙是他的一部分,情人总在心底某处有分离的预备,可是最亲密挚爱的朋友不会有,不对,不是不会有,是他从来不愿意有。
他在那一瞬间居然恐惧于郑云龙爱他,随后又恐惧他要走。他说不出话,他该怎么办,劝他留下吗?那阿云嘎又该怎么回应他?
平衡的玻璃壁被打破了,无菌的真空被打破了,郑云龙残忍地让他看见一些他不想看见的东西,可是郑云龙却又残存着温柔。
是阿云嘎不想要的温柔。
他好像看出来阿云嘎的困惑,不知所措,时常塌着的肩背此刻挺直,像个成熟的男人了那样。
阿云嘎没能问出口为什么要去上海,他背着包来跟他说话,是已经决定的样子。 要告别了。
“你别想多,不是为了你才走,是为了走才跟你说。”他的眼波很柔,很亮,好像蕴着泪,清晨的走廊上光是柔和的,一切都是柔和的,包含郑云龙,光照在浮尘上,一切都像梦。他几步靠过来,把阿云嘎抱在怀里,很克制,一下就放开,退了两步,这次的苦味不长,只有瞬间,然后又离开了他。
“我走了。再见,嘎子。”他没有回头。
阿云嘎懵了好几天都没缓过来,缓过来的那刻他喘不过气。
他没有回头,怎么能不回头,怎么自顾自地来自顾自地又走,然后说着爱,却不回头看他一眼。
但要问他接不接受郑云龙,他又没有答案。他没有想他是不是那样的方式去爱郑云龙,想的却是这条路太辛苦,他不要郑云龙走。
他有父母,他的责任重,他不愿意做他光明坦途上的岔路。
郑云龙是他此生万般苦楚中救命的一点甜,在生活将他压到水面下的时候,挣扎着求生的时候,想一想,便能活。
他怎么能舍得他走辛苦的一条路,他从来不舍得郑云龙走辛苦的一条路。
可他爱郑云龙吗?是那样爱吗?他不敢想,于是某几个瞬间,他几乎恨他,然后转眼又忘了。他习惯于忘事,不快乐的事,艰难的事,忘了就不苦不痛,就方便走,哪怕那是他的一部分,扎根于灵魂中的一部分,为了能不痛,就能忘。
他几乎忘了郑云龙跟他告白,但他离开造成的裂口无法忽视,因此他在郑云龙生日的时候还是去了上海。
见到他的时候郑云龙似是茫然,像是没想明白他怎么还来见他,可是阿云嘎跟他说,生日快乐,他就又哭了。
他笑得好像很开心,可是又好像带苦,他抱着他脸颊贴着脸颊,是热的湿的眼泪和汗水,阿云嘎没尝到眼泪的味道,却直觉那好像还是苦的,苦得他鼻酸。
他希望郑云龙快乐,他是他生命中的甜意,只不想他苦。
阿云嘎最终又回到了原本的习惯里那样去待郑云龙。能见就见,能管就管着他,这时候郑云龙于他可能算是一种失而复得,于是他就攒得格外紧,怕他一错眼要飞去他看不到的地方。
他失去过太多了,没有退路,因此他就恨不得把自己活成所爱之人的退路,他还有点扩张的领域感和掌控欲,像只海蛎子,把他在乎的人纳进体内,用壳保护,用肉包裹,就算会痛也在所不惜,希望他们能不受风雨影响地长成珍珠。
郑云龙也恢复了平日那种随意,任他摆布,让他再把他纳进自己的领域内紧紧缠住,阿云嘎却没有意识到他管得比以往更多。
作息,喝酒,抽烟,后两项是重点,他几乎是想让郑云龙给戒了,后者态度却滑不溜手,应归应,该喝还喝,该抽还抽,会为了这事儿跟阿云嘎犟,两人吵过几次架,每次都持续几天,最后还是长久的拉锯战。
酒不好说,应酬什么的不好不喝;主要看烟,在烟上头阿云嘎退让一步,他给郑云龙买了电子烟,每年他固定跑日本,专门就给他买烟弹回来——不只烟弹,箱子里可能有三分之一是给郑云龙买的各式小东西,管到生活方方面面,他自己的行李占三分之一箱,剩下送给旁人的分这最后的三分之一。可郑云龙不喜欢抽电子烟,多年的老烟枪,抽不习惯,阿云嘎跟他急,只觉得他退都退让了,为什么郑云龙不肯退一步。拖拖沓沓,来来回回,终于还是让郑云龙勉强同意。
他知道郑云龙偶尔还是抽,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引爆点是郑云龙抽烟让他再次撞见。
新买的烟弹放在他屋里生灰,连着上几次买的都没用,他们去了声入人心,马上又要上台,磨曲子磨到心烦意乱,郑云龙说要出去溜达,阿云嘎没多想,累得慌,让他去,几分钟后想想不对,郑云龙出去一般是要抽烟——他不喜欢郑云龙在他房间里抽电子烟,于是他大部分时候就是瘾上来了抽两口便罢,要大抽去外头抽。
但电子烟现在让他摆在桌上。
阿云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了什么,或者没想什么,一下子血气涌上脑袋,只觉得疲惫恼怒得慌,抓着电子烟,外套都没穿就往外跑,去找郑云龙。
他抽烟固定在酒店附近几个位置,他一下就看到人正在外头吞云吐雾,白蒙蒙一片看不清楚。阿云嘎过去的时候郑云龙愣了下,却没放下手指间的烟。
他晃去买烟的时候早有准备,阿云嘎鼻子不可能嗅不出来,但他还是想抽,便抽了。只是阿云嘎的反应这次大到出乎他意料。
阿云嘎声音大起来,他想说,跟你说了几次注意嗓子,你怎么不听,你气管不好能不能节制点,这几天熬夜了又累你别瞎折腾,又想说明天马上要上台,你看看时机好不好?
抽根烟罢了,其实没那么严重,心底某个部分他清楚,但更多的是积压的情绪一口气爆发出来,最后他吼出来的是怎么不抽死你算了。
郑云龙一愣,听他骂,他们很少说成这个样子,烟还燃着,他一点反应也没有,阿云嘎骂了几句冷静下来声音渐小,好在这么晚了压根没人。
他的嘴唇还哆嗦着,然后郑云龙看着他。
他站在吸烟区,晚了,灯光就那一两盏,外面是深重冰冷的夜色。这样的夜色深得让人想起宇宙,于是爱与人之间的距离尺度,就拉成了数万光年。
他脸上同样是深重的疲倦。郑云龙叹了口气,乍然阿云嘎便有些不安,直觉这一次他要说的不会是什么好话。甚至不会是他们往常吵架的那些话。
郑云龙的面孔一下在白雾后看得不甚清楚,影影绰绰,他答非所问,是句全不相干的:“嘎子,你知道我的心意,你一直都知道。”
阿云嘎脑中一片空白,他没穿外套就跑下来,冬日里冷得不行,他却现在才觉出来,冷得发僵。
“你不回应,我不怪你,”他说的时候是温和的,“可我也会累,你管我管得太多了——你拿什么立场管我?你能不能多想些?”
这话是把温柔刀,进来了抽出去,这才觉出痛,痛得五脏六腑生生绞起,鲜血淋漓往下滴。阿云嘎退一步,惊觉郑云龙在逼他,在他刻意遗忘了这么久之后终于亮出牌面来,逼他做决定。
但他又不落忍,看着阿云嘎茫然无措的神色再一次不落忍——他从来没法儿真正对阿云嘎残酷,爱了就会不舍得,不舍得他苦,不舍得他疼,不舍得他左右为难满眼无助。
他以为他没有退路,可是郑云龙怎么会让他没有退路。他由着他几年下来包着壳,每一步都走得谨慎,像是踩着刀尖过,他怎么忍心亲手把他拖出来逼他面对。
他再深吸一口气,往阿云嘎的方向走:“算了,嘎子,你当我没说过,我只是累了,也没真的烦你管我——”
阿云嘎本能地退了退,郑云龙便猛地停下脚步,他的神情中有着受伤,阿云嘎现在才发觉今晚,最让他痛的原来是郑云龙脚步这一顿,和脸上此刻的神情。
他们之间距离这么长,几十公分,一块半地砖。
阿云嘎看到了一切,他手上的烟,他身上穿的是阿云嘎给他买的外套,还有那件裤子,他也有一件蓝色的,他自个儿嫌丑穿得倒是少;他曾经的那些青涩与稚气在生活的洗礼下褪去,早已是个成熟男人的样子,但他永远会在阿云嘎面前显露出那些拙稚的碎片,让他拥有,让他安全。
当他察觉到郑云龙此刻居然还在想要哄他的时候,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我们回去吧,你穿得这么少,别冷到了。”他捻熄了手上的烟,说道。
他谨慎地再没有接近。
可是这一次阿云嘎却不想再去管。他脏话说得不多,性子生来温柔,便不喜欢那些话,但是这一次他想,去他妈的——不管什么东西,坦途也好,康庄大道也罢,他看不得郑云龙苦,他不忍。
都能舍得把刀往身上扎,但要是对方也会觉着痛,那便不肯了。
他朝着他,慢慢张开双手——阿云嘎能感觉到自己在发抖,因为冷,或者其他——他很少这样开阔而迎接的肢体动作,更多是郑云龙这么做等他来抱。
郑云龙总是把主导权给他,让他决定他要不要拥抱他,他总是知道什么时候阿云嘎需要拥抱,并对他张开双手。
但是这一次换他对郑云龙敞开。
郑云龙瞪大了眼睛,等待太漫长,他只等了这几分钟,也许都还不到,可能真实就几秒钟,便等得像是过了几个世纪,几乎尴尬起来,可他的手最后还是没有放下,因为他想到郑云龙这样子,等了他几年。
然后郑云龙抱住了他,一步跨了过来,热气将他裹住,阿云嘎身上是冷的,但周围是郑云龙带着香烟苦意的温暖的气味。
那是阿云嘎不知道什么时候,再熟悉不过的气味,浸进肺里,衣服上,呼吸里。 他轻声问郑云龙,呢喃着,双眼望进深深的夜里,又闭上:“你还让我管么?”
郑云龙收紧手臂,他呼吸的吐息喷洒在他颈侧,暖了那处皮肤,他的拥抱好紧,还有些颤抖。
“……嗯。”
FIN.
好细腻好喜欢,我哇哇大哭,留下爪印😭想起了最初嗑他们的心境,那年的梅溪湖
哎呀好喜欢 好喜欢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