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灯

仙舟内起居坐卧用物一应俱全，阿云嘎本欲向他要替换的长衫，但郑云龙只道路程尚远，不如待下舟前再换；阿云嘎明白他好意，郑云龙知晓他不喜人类衣裳束缚，倒不是有什么别的心思，便点点头应了下来。

郑云龙替他煮了茶以后，坐在地毯上教两个小娃娃心法，也算是在阿云嘎这儿过了明路，两人心照不宣，孩子能多会些东西自然是好，况且郑云龙的身份，拿出来教的东西也绝不可能有差。

阿云嘎靠在榻上，取了书看，他虽身负妖兽的传承记忆，只是上一次他们这一支出现妖修大能已是数代之前，形态用法与当今稍有不同，他本就不熟练人族所书文字，自然读得稍慢了些，时不时便让边上郑云龙和俩小儿吸引走了注意，几次郑云龙注意到阿云嘎目光，便叫停了练习。两个娃娃还不明所以，睁开双眼看他，维持着打坐的姿态，一左一右看着憨态可掬。

郑云龙一手一个抱起来，坐到阿云嘎身畔，道：“灯节呢，还是别学习了，给你们说说仙城的民俗风物。”

这榻不够他们一家子坐，郑云龙靠在他身边，娃都在郑云龙膝盖上，阿云嘎本想起身去另一边坐，然而妹妹直往他怀里爬，他只得伸出手把孩子抱好。

郑云龙说起来一些奇闻轶事很是生动，绘声绘色，他天生灵胎，修为一日千里，但心性未免不足，于是得铸仙身之后，便奉师命四处云游，以锻心性，数年下来也累积了不少见识，从古代大能修士立界碑筑仙城说起，听得两孩子张大嘴巴，阿云嘎也听得入神，手指下意识地捏着书页边角。

有他说这些奇闻，时间倒是消磨得快，仙舟行进平稳，也无颠簸之感，直到郑云龙出声提示，两个孩子跑出船舱外，阿云嘎换上了整齐衣饰，跟着开门走上小舟甲板，才看见前方巍峨仙城，一回头，早已望不见他们来时群山。

小孩儿有父母在身旁，自是只有兴奋好奇，浑然不觉身边阿云嘎深深吸了口气，手掌紧握成拳——他在山林中生长，与人族并无交集，郑云龙是唯一一个，在他以前，试图猎捕他的被他反猎，于他无加害之心者，他亦远远避开。甚至在生下两个孩子之后，他都不曾想过会到仙城来走这么一遭。

两个孩子趴在船舷上，就连稳重些的哥哥都忍不住和妹妹叽叽喳喳说起话，阿云嘎一瞬间想伸手把孩子拉回身侧，郑云龙却伸手过来包住了他的手掌：“不要担心，有结界保护，他们不会掉下去的。”

阿云嘎没有反驳，只抿抿唇，仙城看着近，乃是因其巍峨而产生的错觉，实际上还有些距离，仙城内是禁空领域，不得以法宝或御剑飞行，郑云龙让仙舟缓缓在城外林中停下，两人一人抱一个孩子，缓步向仙城走去。

因是灯节之故，入城的人极多，间有修士御使异兽拉车，车盖饰以砗磲宝珠，华美非常，阿云嘎饶有兴致地多看了两眼，然而他身上妖修气息太过强盛，倒惹得那似马似鹿、脚上有爪的异兽连连喷鼻，不安躁动。 郑云龙往前看一眼，这会儿倒是让那两头妖兽直接定在原地，动也不敢动，车伕挥鞭几下才让妖兽磨磨蹭蹭地往前走两步。

郑云龙这个时候抱着儿子，偏头与阿云嘎低声说话：“你喜欢那车？给你弄一辆可好？”

阿云嘎无可无不可，将女儿往上托，不看郑云龙一眼：“山里用不着。何况让你吓一下就走不动了，要那累赘何用。”

郑云龙没忍住笑了笑，觉着相当可爱——他已是剑仙之身，能抗拒他威压的飞禽走兽寥寥无几，阿云嘎是其中异类，以此为由嫌弃那妖兽胆小，也是好没道理。阿云嘎见他笑意，抿了唇不愿理会，队伍向前倒快，守城修士接过玉牒，粗略看了他们四人一眼，便挥手放行。

仙城轮廓方正，民居与商铺间处，一派热闹，时刻已近傍晚，城中正为灯节做最后准备，四处张灯结綵，倒比城外亮堂；街旁有卖各式小吃的摊贩，也已经开始卖力吆喝。这都是以往阿云嘎和两个娃娃在山林内不曾见过的，而郑云龙此前虽来过此地，但剑仙无情，这般繁华并不让他心中多起半分波澜，只有此时一大两小，眼中映着灯火，他心头才微微一动。

郑云龙带着他们熟门熟路进了酒楼，要了个清净的包间，问阿云嘎与两个孩子要吃点什么，两小儿想吃他先前带回来涮锅的灵牛肉，郑云龙比照他们口味点了几样，阿云嘎犹豫片刻，郑云龙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低声说了想吃羊。

郑云龙有几分欣喜，面上不形于色，阿云嘎与他先前疏远，吃他给的东西也不多，他想尽办法多喂，却依然不如孩子与他亲近，现在肯给他反应，他几不可察地顿了下，道：“这家的烤全羊不错。”

林林总总点了好几样，也不怕吃不完，虎妖食量相当可观，两只小老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的也不少，不多时佳肴美馔便摆了满桌，多半都是肉菜，小孩儿眼睛睁得圆溜，坐在高凳子上脖子往前伸，就差把脸塞进盘子里，郑云龙动手张罗，阿云嘎笨拙地学着用筷子，和那长箸缠斗片刻就用得相当不错，郑云龙想殷勤布菜，一会儿就没了表现机会，只能专心喂两个张着嘴嗷嗷待哺的娃。

阿云嘎看在眼里，两只小老虎轮流喂，郑云龙几乎没时间吃，他拿了刀去片烤羊肉，方向一转，便扔进了郑云龙碗中：“你也吃点儿吧。”

剑仙停下喂娃的动作看了看他碗里羊肉，又看阿云嘎，虎妖怕是也没想到自己做出这般举动，低眉垂眼吃自己眼前的饭菜，还把嘴里塞得满满当当，郑云龙没说话，吃了肉，夸味道极好，倒把阿云嘎夸得耳热：“也不是我做的，你夸我干什么。”

郑云龙只是朝他傻笑——这时候阿云嘎才发现他也会笑得这么傻。

吃到一半，花灯游街已然开始，两个娃娃便趴到窗边去看，许多花灯浮于半空，游鱼流云，亭台楼阁，百千种造型包罗万象，小孩儿目不暇给，阿云嘎也同样让窗外路过的这些瑰丽花灯看直了眼。

“等会儿下去还有不一样的能看，游街的时候待在包间里更好些。”郑云龙给他添茶，说道，算是解释了先带他们来酒楼的原因。阿云嘎本来对仙城灯节便没有什么想法，自然也无意见，眼中看那精巧花灯，“嗯”了一声。

郑云龙挥手撤去禁制，让街上鼓乐声能传入包间内，小老虎第一次听见丝竹音乐，先是掩了耳朵，又好奇去寻音声来处，见到花灯上有人鼓琴吹箫，立于楼阁样式的灯上翩翩起舞时睁大了眼睛。

“那是巧工阁的花灯，上有机关，不是真人，能奏乐。”他说，拉着阿云嘎起身走到窗边看，这花灯实在奇巧非常，傀儡脸上表情栩栩如生，甚至能朝他们所在的窗子伸出手来，阿云嘎反射性要把孩子往回拉，然而小老虎妞胆子大，已经伸手出去，接过那花灯上天女递过来的鲜花。

郑云龙安抚地拍拍他的背：“无碍的。” 要是按阿云嘎性子，平常已经把女儿训了一顿，但是见她欣喜地把玩，自己闻了下，惊奇地喊：“好香！”又递给哥哥，小孩儿轮流闻，一回头就举高了要给阿云嘎，阿云嘎在她闪闪发亮的目光下实在训不出口，伸手接过，放到鼻尖一嗅，点了点头：“确实香。” 他把花儿还给娃娃，没想到她不接，拉郑云龙的手，叫他去拿，要他也闻闻——野人献曝到了这儿变成小老虎献花，但郑云龙也很给面子，拿了花也夸，夸完便簪到了小老虎耳畔。

俩孩子还不算很能说话，急了便嗷呜嗷呜叫，这会儿把他们知道的都喊了一遍，鱼啊鹿啊羊啊，还要点评好不好吃，最得他们青睐的却是一盏大老虎灯，威风凛凛，腾跃过窗外的时候把两个娃高兴得一前一后变回了老虎模样。

告一段落时郑云龙提出带他们下楼，娃抱起来，阿云嘎让他们变回孩子样，街上人熙来攘往，川流不息，但无论如何郑云龙都在阿云嘎身畔，这点人还不至于叫他把阿云嘎弄丢。

此刻的仙城明亮如白昼，见孩子着实喜欢刚才看到那老虎，他便给买了一对儿小老虎与一只大老虎；本来大老虎也要买一对儿，让凑个一家四口，可大老虎只有一盏，实在凑不上，倒叫老板犯了难，郑云龙本不欲为难，没有就没有吧，岂料阿云嘎在边上看，伸手指了指摊上老虎旁，一盏猫样儿的灯：“你要那个罢。”

橘猫白手套，同老虎有几分形似，可爱有余却威风不足，然而郑云龙也不恼，难得阿云嘎还肯给他提意见，越看越觉得这一猫三虎的搭配有趣，当即便把这灯也要了下来。

这花灯做工细，要价不菲，一次四盏便得了老板一箩筐好话，夸孩子看着就聪明伶俐，活泼大方，又夸他们两个人伉俪情深琴瑟和鸣，郑云龙听得有趣，阿云嘎听得险些恼羞成怒，抱了孩子转身就走，郑云龙急急忙忙多给了两块灵石做那吉利话的彩头，跟了上来。

“别气了，带你去吃甜水。”郑云龙哄他。 阿云嘎瞪了眼睛，蛮道：“我哪里气了！” 脚步一转却是跟上了郑云龙——许是这灯影交错，火树星桥分外醉人，此刻他却是再不能对郑云龙生起一丝警惕与防备。 阿云嘎心乱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