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仙
百威老早就发现了不对,进城门那阵子起。他们班师回朝,所有人都想好好休整,他那副将策马在他身侧落后半个马身,问青年将军要不要夜里与军士们同饮,说道:“边关苦寒,多久也没喝上一口美酒了,兄弟们都馋呢,将军若能前来——”随后他一顿,仿佛想起什么,却是掉转了话头:“哎,是我想岔了,将军才娶妻不久便离家,这会儿肯定舍不得走,是我不好,将军勿怪、勿怪!”
说罢还一拍脑门,像是嫌自己记性差,百威登时拧了眉,偏头去看,副将似乎还未觉出自个儿说的话有什么不对。
奈何他要先进宫述职,不好抓住这点违和盘问,待他出宫已是傍晚,将军府上小厮居然已等在宫外,驱马车前来,那小厮也是他少时使惯的,见他出宫门便急急赶车向前,道:“老爷,夫人让小的驱车前来,怕您一路奔波辛劳,车上也备了些茶水点心,夫人让您一会儿先垫垫肚子,待回府后便能用上饭。”
百威站在原地,让另一名随从将马牵走,心中疑窦更深,然而面上波澜不兴,只微微停顿片刻,便抬脚上车。
他伸手去看食盒,两层的,放了些小点,准备的人明显知道他的口味,不嗜甜,更多是带肉的那种,茶水是浓浓的普洱,他惯常喝这些醒神。
百威一点儿没用,眼下不知对方底细,他自然是小心为上。
进门之后,更是处处都对,处处也都不对,下人低声谈笑说的都是老爷好不容易回了,夫人总算能放下心,他垂下眉眼,细看这装饰仔细、干净敞亮的厅堂,比以往只他一人时更有活气得多。
他是郑家单传的独苗,父亲战死沙场,母亲数年前也早早去了,只剩他一人,虽有忠勇之名镇府,然而他长年不在府中,又无主母主持中馈,哪怕母亲留下来一些忠心老仆,也抵不住下人偷奸耍猾,他这将军府是万万不可能有这般生机蓬勃的气象的。 更别提妻子。他这一个不小心就要让人家女儿做寡妇的,哪个真心疼女儿的高门愿意将女儿嫁进他家。数次皇上透出来意思要替他择亲,不出半旬京中那些适龄女子便订亲订了个干净。
后来还是他索性稟明了尚无娶亲之意,才让操心他的老皇帝消停下来。
所以百威家里面这个“夫人”究竟是哪儿来的?
他心中有些猜测,而这猜测等进了院见着人,差不多落了十成十,那梳了妇人髻的貌美女子本抓着绣绷子绣花,几名丫鬟见他走来,笑开了给他通传,她急忙放下了绣绷又理了理鬓发,抓住了手绢出来迎他。
她身穿一件云水蓝小袖褙子,绣摘枝团花,看见他时候的目光不似作伪,热烈又欢喜,然而神态中有些怯怯,问他一路上可好?
百威点头应声,没有拆穿她,顺着她的剧本往下走,问她家里近来可有什么事,又说奴仆若有不服她的,直接发卖了便是。
她见百威面色寻常,绞了绞手指松了口气,说道:“家里一切都好,夫……夫君,热水已经备下,先解解乏吧,一会儿晚饭就能用上了。”
喊他夫君还脸红结巴,百威也不为难她,径直去了后头澡间,没故意让红着脸夫人来给他擦背——哪怕他其实有点儿心痒。
连饭菜都对他胃口,是他爱吃的那些,他自己不注重吃食,但难免有些偏好,只是向来身边伺候的都是童仆,没有心细的,他已经许久没有吃得这么熨贴。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也再没有人管他吃穿用度,他便这么爬摸打滚,刀光剑影里来去,硬生生长大了。
他用完饭后看了些府里的帐,以前这些东西他不耐烦管,只稍稍看一眼没大出入就行,反正打仗虽是把脑袋别裤腰上,但赏赐军功流水一样来,他实在是不怎么怕没钱用。
然而打开帐还是惊了下,重新整理过了,仔细写好,连哪个时候鸡蛋报的价高了都以朱砂标出,百威不禁面上有些古怪。
他在面若芙蓉的夫人进来时收好帐本,她替他收拾好床榻,吹熄了灯火要他早些休息,百威也应下,闭上双眼养神,耳中却仔细听她声响。
他在外打仗,没少听过精怪传说,甚至行军时也抓住过那近似通人性的黄皮子,对于神鬼他一向抱持敬重;但敬重是一回事,大摇大摆坐进来他家正房做夫人又是一回事,他不可能纵然这精怪如此行事。
这估计还迷了京城裏多少人的魂,他静静思忖,他那副将数日前都还正常,而那点奇怪是在进城后才有的。
就是他一时间也未发觉不对,恍惚了一瞬才想起自己并未娶妻——看他夫人那样,约莫这迷魂术本也是要在他身上起作用的。
百威又想了想他这位夫人那脸红的样子……怕不是什么小妖初初幻化成人,这才闹出来的事情。百威自然是要抓住她,抓住之后好好教育,若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他自然也是要帮她的。
他等到了月上中天,而如他所料,她果然出了房,他那军师说的不错,但凡这种精怪都要吸收月华修炼,他睁开双眼,在她离开房门时悄悄下了地跟上。
他跟在她后面,却在她轻巧走入母亲故居时脚步一顿,待他再回神她已经隐没在门扉后,他两步作一步上前,院中已无她的身影。
百威左顾右盼,倏忽发觉院中,母亲窗外那株有他胸口高的白山茶无风自动——花苞竟是轻抖绽开,像用手去盛接那月华,而月光流泄而下,犹如银露般裹住山茶树,他怔怔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想起,脚步一转躲入阴影中,看那山茶好似欢喜地伸懒腰一样轻颤。
他有些无奈,又有些欢喜,抚了抚心口,算是猜到他这妻子的来头——也果然没错,在月华转暗之后,她便结束了修行,女子身形浮现,树上花朵凝成她裙摆图案,又比先时百威见她更美了一二分。
她正要回屋,岂料百威伸手握住她手腕,倒把这花仙吓得不轻,双目圆睁露出兔牙,百威见她可爱,面上依然板了脸,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你、你没有——”她吓得花容失色:“你原来一直醒着!” 既是说他先前没睡,又是说他并未中了她的迷魂术。
百威手劲大,哪怕刻意轻些她也逃不开。他道:“你究竟做了些什么,都与我说,不可隐瞒。”
她咬了下唇,用上目线瞅他,她眼尾朝下垂,双眼皮的褶迤逦秀丽,鼻子挺直唇瓣饱满,这么一看他,倒像无辜得很:“我也没做什么呀……”
百威又好气又好笑:“你没做什么?那夫人说说这夫人是怎么当上的?” 她语塞片刻,面色绯红,转眼又不平开口:“这是,这是你娘说过的!” 百威一怔,皱了眉:“我娘?”
“嗯,”她点了点头,像给自己找到靠山,胆子壮了几分,空着的手比了比窗台:“以前你娘对我可好了,天天与我说话,还给我浇水,修枝剪叶,她那时候说的。”
百威问她:“说什么了?”
她声音娇软,嘟嘟嚷嚷,说那回你也在的呀,说你性子冷,不会哄人,还说要是我是个姑娘就好啦,这样把我嫁你,她也不担心了。
这么一说百威倒想起来,他娘身子不好,一直想的就是见不到他娶妻生子,她生前爱这株山茶,是他五岁时候舅家来京,从南方带来的,被栽在她窗外,年年开花,她时常叹没有女儿,以后儿媳也不晓得是什么样的。照拂这株山茶照拂久了,她居然是当女儿一般,还曾经说过要是个姑娘,她就给百威把亲事定了。
没想到这小花仙都听在了耳里,她又说:“而且你自己也说过哒……”
百威挑了挑眉,疑惑地嗯一声,她又胀红了脸:“你每回离家前同那些婢女说的。” 百威顿住,他在离京前确实都要嘱咐照顾这株山茶的丫鬟,当细心照料山茶如事主母——但他的意思本是因其为母亲爱花,自然要小心呵护。
她小嘴叭叭地,又开始数百威曾经同她说过什么心事,他交友不多,屋里无人,有时候喝了酒,但那些心绪没有听众,最后便走来此处,将所有愁乱都说予山茶。
他叹口气,这花仙性子直纯,会这般行事,看起来倒是他不对更多,他问:“你又是何时能化出人形?”
她这下罕见地露出了一些娇憨的不知所措:“就,你这回离家不久后,本来应该还能再早些的,但是娘的身子——我尽力啦,也只能让她多活了两三年,后面我就支撑不住,睡着了,但我睡着还是能听见你说话的,然后又醒了,醒来就能化形出来了……”
她绣鞋不安地动动,声音越来越小:“我其实也没做什么,但是家里我都帮你打理好了,有不听话的刁奴偷东西走,我也把东西都追回来了人发卖了,你别生我气呀……” 百威叹口气,终于是没忍住将她扯进怀里,她身上有一股浅淡的花香,极是好闻,他问道:“你要是不和我说你的名字,我才是要真生气了。”
她像是有些迷茫,半晌抬起手抓住他后背的衣料:“南南,以前娘都这么唤我,叫我南南就行啦。”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