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要说我们这里,年年都是杨家小郎扮的观音。
此地靠海,自然都是讨海维生,信仰上有段天妃的传说,说是宋年间观音托生的天妃曾在父兄船只于海上遇风暴时,神魂出窍引其安然返航,因此若要求出海平安,必定是拜这天妃娘娘。
久而久之,每年七八月的庆典也就格外热闹,不仅敲锣打鼓,还要找那格外好看的小郎来扮观音。
姑娘是不成的,毕竟得让人架轿子上抬着绕,没出阁的闺女哪里能让人这么看去?于是虽然说是民国新社会了,要改以往陋习,但这一时半会儿也动不了陈腐思想,仍是找好看的小郎来扮这观音。
这几年下来,从杨家小郎十四岁后,年年都是他。
打小儿我和他一个学堂,杨小郎生得是真好看,白白胖胖嘴唇红红,但偏偏是个浑的,调皮捣蛋的事儿没少干,今天砸破了人家窗子明天招了人家狗,还恨人家说他生得像女娃娃,我不就六岁那年初见多嘴说了一句妹妹你长得真好看,连着一个月我都在我书袋里发现虫子——害我从那之后,把手伸进袋子之前定要先看过一番才安心——要不是他往我书袋里扔虫的事儿让郑家大郎抓了个正着,都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哦,若说这杨小郎是那孙猴子,郑大郎就是那如来佛,前者怎么翻都翻不出他手掌心的。杨家郑家就住隔壁,杨家自从杨夫人过世之后,杨老爷就不管杨小郎,于是说是姓杨,倒有一半时间待在郑家,郑家大郎管他比他爹管得都严。郑家大郎倒是好性子,平常特别儒雅一个人,挺新派的作风,也不穿长袍马褂,穿那种洋服,带着个眼镜,杨小郎往外干了点啥人人都知道要往他那儿告状,他就把人抓回来,也不打不骂,就是给他讲道理——能从天明说到天黑再说到天明。
后来我同杨小郎好了,就知道他是真怕,因此每当他又起坏主意的时候我说一句你小心郑大哥知道,他就能消停不少。
当然,他还要骂我是郑大郎养的狗,我反唇相讥说我可没吃过郑大哥家里饭,要说像他才更像,他几年下来都反驳不了,能气得胖呼呼的脸颊又鼓两分;可下次郑大郎喊他回家吃饭,他还是跑得比啥都快。
很多时候吧,我都觉得郑大郎待他,明明就只比我们大四岁的人,养起杨小郎又像养弟弟又像养儿子,几次一起吃饭不是把鸡腿往他碗里塞就是给他挑鱼刺——杨小郎爱吃鱼,但在外从来不吃,因为他不会挑刺,挑不干净,瞧瞧郑家大郎把他养成什么养了都,忒娇气,但我没敢当面这么说。总而言之,那是真没话讲,当心肝儿疼的,要不是杨家小郎是男孩儿,我看养媳妇也就差不多这样儿了。
说这扮观音罢,我一开始以为他肯定不肯,他什么性儿,那是最最讨厌人把他当女娃娃看,连人说他生得好都不行,哪里肯扮这个观音?可那一阵子也不知道为啥,他跟郑家大郎大吵了一架,每天天才濛濛亮就来我家敲窗子拉我出门,又把我拖到不月上中天不回家,我真是苦不堪言,但又知道他心里不舒坦,也没敢问,就陪他满山遍野地疯玩。
而且郑家大郎几次来和我打招呼,都避着小祖宗,也没说为啥吵架,就睁着一双惆怅带秋水的眼睛看着我,要我多担待,晓宇性子倔又彆拗,以后也多照顾他——我看着像是他干啥惹恼了杨小郎,杨小郎单方面对他撒气呢;但又没想明白他这白帝城托孤的阵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稀里糊涂应了下来,只专心做小祖宗的跟班。
不成想半个月后两个重磅消息下来把我砸个晕晕乎乎,一是郑家大郎要走,去美利坚留学,机会难得不日就要启程;二是杨小郎谁也没告诉,居然不声不响地就接了那扮观音的活儿。
当时我惊呆了都。
扮观音不是个轻省活儿,还得下功夫练的,学着轿子上怎么站稳,姿势怎么摆,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动弹,七八月的沿海城市又热又晒,还得把头面穿戴上,他那么惫懒一人,又讨厌人说他好看,这下居然还要扮女装,连耳洞都给打了上。
我一直没想明白,直到我听说郑家大郎搭的船走。
你说这人是不是傻,那天人要走的时候,不肯去送,我好说歹说把人拉去码头,他低着头赌气不往前,躲了起来看,我没办法,只好过去跟郑家大郎道别。
杨晓宇没来,郑大郎似乎不是很惊讶,但还是拖到最后一刻才上的船,我回去找杨小郎的时候发觉他的位置能直接看到刚才郑大郎的身影,人蹲着,一抬头眼圈儿都是红的。
我就没见这混世魔王哭过,他瞪着眼还要吼我说他没哭。 我懒得让他擦眼泪了,得,没哭就没哭。
但他隔天扮上观音的时候我就想,你那么难受干什么不去送他呢,偏生往这儿整事——可我一边又不是不明白,这年头,这么远的航线,谁心里不慌张难受?于是也格外心疼起来。
打这年后他就是雷打不动地扮上了,我说人郑大哥不是平安到了吗?他翻了个白眼把我当傻子似地,说:“他不用回来啊?”
我说搞不好他不回来了呢,他还跟我急眼,跳脚了半天说,要是不回来,他就,他就再也不理他了。
听得我又气又好笑,说这人是不是傻,人要是不回来,管你理不理会他呢?
但我不敢说,有一次不小心说了,他消沉了好几天,把自己关屋里,我怎么喊都不应,那张小胖脸都瘦了几分,要是让郑大郎看到,我看得是我被念叨到早晨——好在几天后郑大郎的信回来了,说他在那边一切安好,就是啥都不习惯,吃的也没有国内好,然后十来张只有一两张不是给杨晓宇的,好像早料到他要闹脾气,信里仔仔细细地把人哄得服服帖帖,杨晓宇一下就抓着信跑了,我再见到他又是眉开眼笑的样儿,吃饭都能多吃两碗,还要抬着下巴跟我说他一定会回来。
我就寻思着郑家大郎回不回来也不关我啥事儿啊。
但今年杨小郎又闹了状况,先是郑大郎说终于要回来,杨晓宇喜得什么似地,结果月余后一封信又说临时有事绊住了脚,得把归期往后延——得,这一下就捅了马蜂窝,小祖宗气得不得了,连观音都不扮了,闹着要撂挑子,把大伙儿都愁得,现在上哪里找人代他。
只能我去劝,我找着他的时候正在屋里砸东西,花瓶啊什么的,他爹给的,金贵得不得了——但架子上郑家大郎这么多年给他买的小玩意儿,什么小泥偶小陶猪啊,愣是一下不碰。
我歎口气上去,他回头看见是我,喊着让我别劝他,谁来都没用。 我说:“我没要劝你。我也觉得郑大郎那样挺坏的。”
他砸东西的手缓了下,我又接着说——心里一边呸呸呸了几声——说:“所以你不去扮观音我可赞成了,管他那船会不会遇上风浪呢。”
他手停了下来。
“沉了最好,才解气,你说是不是?”希望老天明察,我可不是真这么想,我就想激一激他。
下一秒他那手就巴在我脸上了,急了,“你干什么咒人,呸呸呸,乱说什么呢!”他跳脚大骂,但终于是没再说要撂挑子。
只是半个月后,我看他准备完上台,还是臭着一张脸,没有一点春风化雨的温和,不像救苦救难的观音,但我也没敢说,祖宗肯赏脸我就已经谢天谢地。
那天我在人群里看,等着观音巡城的轿子经过。天热,又挤得很,要不是为了看杨晓宇难得一见的扮相当乐子,我才不来受这罪;却没想到当队伍靠近的时候,有人挤到了我身边,还提着两只大箱子,我被挤得都要跌出人群了,回头一瞪——
却是风尘仆仆的郑大哥出现在我身后。
我瞠目结舌,没想到他会在这儿,他倒是看穿了我的疑惑,简略一说事情比想的更早处理完便赶了回来,没来得及寄信。
我懵懵着应,又把位子让给他——我这个位子好,包准杨晓宇一眼能见着,眼看着那队伍越来越近,我都不免有些紧张他俩多年来见的第一面。
我远远就看见杨晓宇冷着脸了,没啥表情,嘴角往下撇,我往他的方向大喊他名字,每年都这样,让他问我这儿看,不过今年我喊一声就蹲了下去偷瞧他反应,果然他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随后就是浑身一震不敢置信。
他呆得不得了,呆到队伍都要从我们身前经过,他还木着一张脸——随后这祖宗就疯了,虎得不行,啥都不管,手中那净瓶一扔,队伍都过了他就一转身,直接从轿上往下跳,郑大哥给他吓得不轻,手上皮箱丢我怀里,冲出去就把人接在怀里。
电光石火之间的事儿,可在我眼中,放慢了好多好多,人群骚乱起来,郑大郎接住了他,那霎那我想肯定要有好多麻烦要善后,不由得叹了口气,但我又忍不住咧开嘴。
郑大哥接住他转了一圈,他们两人脸上的笑,我想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