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大小姐跟黄包车夫
南南出门的时候,老妈妈还有些迟疑,人老了是这样的,老妈妈以前给她娘做老妈子,等她家里败落了也没走,以前她怎么把小南南抱在怀里,现在就怎么守着她,跟人家吵架,和房东撕巴那几毛钱的房租,斤斤计较,南南知道这都是为了她,所以老妈妈有些迂的时候,她也不计较。
南南给她说:“妈妈,不要紧的,我去做老师,宋小姐她们都是熟的,哪能出什么事呢。”
她一听就又要哭了,抹起了眼泪,以前那都是一起玩的呢,她家小姐输人什么了,样样拔尖,但现在家败下去了,树倒猢狲散,小姐也只好去寻活计,给人做先生——讲究一点的人家怕男老师拐女学生私奔,但这到底是看人脸色吃饭,低了一等。
她哪想过这么一天呢,在她心里,小姐以后该是要当富家太太,过好日子的,现在却得这么抛头露脸,她便难受得厉害。
南南便就这么靠着她哄一哄,让她收住了眼泪再走。
黄包车夫已经在弄堂口等着了,老妈妈还不放心,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出来,问要不然她跟着一块儿去吧。
现在的坏人多得很,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一个人出门,她放不下心,就连那人高马大的车夫,在老妈妈眼里看着都像坏人。
南南啼笑皆非,软声给她说:“……那他多拉一个人,车就得走慢点儿呢,要是赶不上课时,宋太太又有理由扣我的钱了……”
听到这儿她就不坚持了,又愤慨起来——虽然小姐回来了只说好不说坏,但她往日就在小姐身边待着,哪不知道宋太太是什么样的货色,惯是踩低捧高的,聘了小姐去教洋文,存了什么心思却不好说。
南南嘴角含笑,不纠正也不责备老妈妈的那些话,她已经够苦啦,说这些话也就是发泄一下,她捧了老妈妈脸颊左右亲一亲,登时又惹了老妈妈瞪眼睛,嘀嘀咕咕嫌她读书就学了这些洋人作派!
但好歹是让转开了注意力,南南这时候说晚上想吃鱼,她便又来了力气,说好好好,小姐回来就有鱼吃。
老妈妈一直跟到她上了黄包车,走前还要瞪车夫一眼,发些狠话,好像盯贼一样;这却也不怪她,他高了有老妈妈两个头呢,肩那么宽,一身腱子肉,眉毛又浓又黑,鼻子又大,南南觉得她家老妈妈对上车夫,像老母鸡雄赳赳气昂昂地对上一只大老鹰。 那车夫也不说什么,只点点头,说:“我保证原样给她带回来。”
他是给南南拉惯车了的,以前还在做大小姐的时候,便时不时坐上这人的车;待到她家道中落,又给人聘去做家庭教师以后,她就鼓起勇气问了能不能包他拉的车。
那时候这人看她,像是诧异她居然会跟他搭话;她以前没与人扯过这些皮,心底也虚,但还是声音平稳地与他讨价还价起来,南南料想他这不是车行雇的车伕,他的车干净而且爱惜,瞧起来是他自有的黄包车,心里便格外希望他能答应。
她与他说上下课这两个时段,他都要在,还得护她周全;城里面有些乞丐惯来拉车伕的杆子要钱,不给不放人走,晦气得很,但因为他生得高大孔武,南南先几次搭他的车都没有遇过这样的事儿。
她说旁的时候你要接活我不管你,就是你得接送我。
这里到达官显贵住着的地方不近,她咬咬唇,原本一趟路要五十铜圆的,但谈这个包车的价,来回便压了一压。
她压这个价压得脸上发烧,岂料那车夫只略略一掀眼皮,便道好。
他难得开口,说话声音很低:“只拉你一个,拉你那个老妈妈是另外的价,得加钱。”
当时她们搬到这个弄堂住着,也是叫他的车,老妈妈人圆润,走一会儿上下车便气喘吁吁地,当时拉动她们俩带行李想来不容易,她便道好,寻常时候她去做老师,老妈妈也犯不着跟着。
于是至今有想几个月了,都是这个车伕来拉她。
旁的话倒没怎么说过,顶多寒暄一会儿,学生年节走礼的时候给他分一分。
他力气好大,跑起车来稳稳当当,比别人都快,一段路一下子过去了,南南下车以后与他约定时间,下午四点钟的时候走,中午宋家会包她一餐饭,这也省了不少钱。
她教洋文,还教钢琴,仪态谈吐都是好的,仔细算下来,宋家并不亏;然而这天要回的时候,他们家年轻的那个宋先生却一路跟了出来。
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在歪缠了。
与她说那些不重要的话,话里话外说他认识了好些重要人物,又要找她去跳舞,还流露出一股对她明珠蒙尘的惋惜与怜悯,好像她一点头,立刻要把她迎进家门做少夫人的样子。
南南不着痕迹地往黄包车这儿走,车夫也很识她的脸色,往中间一站,恶声恶气地问她究竟走不走,不走别耽误他拉车,惹得那戴着圆眼镜的公子哥儿跳脚,见到他冷着脸不敢骂,只得愤愤回身,一边风度全无地咕哝。
回去的时候路上走走停停,现在租界这儿车多人多,时不时就要等一等,他握着车杆没有回头,忽然给她说:“他们那些人没有真心的,现在看着对你好,估计只是想欺负你。”
南南一怔,点点头,想起来他看不到,说:“我省得的。”
她的包正正摆在大腿上,身上的旗袍已经有些旧了,南南出了一会儿神。又笑了一下:“莫说现在不可能与他做正头太太——无论到哪儿,我是要带着我的老妈妈给她养老送终的。”
老妈妈对她的心,比父母还像父母了,要是人不愿意给她这样的体面和尊重,再好南南也不要。
车夫没再回她的话,等回到弄堂,停下车的时候地上有个水坑,他索性脱了上衫给她垫了:“大小姐,小心。”
南南说:“我已经不是大小姐了,威哥。”
车夫在她身后拿起那件污水浸透的短打,她略一踌躇,好像不经心地问道:“你晚饭怎么办?”
他说街上的粥店什么的,几毛钱解决。 她又问他:“老妈妈烧的鱼很好吃的……你要不留下来用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