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

南南和他一起生活了半年，她开始习惯了新生活，哪怕如今无法视物，也能够自如地在不大的小房子里行动。

带走她并不困难，所有人想要的都是镶满宝石的金鸟笼，没有人想要鸟笼之中那只盲了眼的小白鸽；何况医生检查不出来南南失去视力的原因，最后只能归咎于车祸现场目睹父母双亡的精神冲击，使她不愿意再看见一切。

百威再看到她的时候，她瘦了许多，不爱说话，好像洁白的羽毛光辉黯淡，这让他心脏揪起生疼。

在他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南南察觉了他的脚步声，机械性地抬头，宝石一样的双眼仍然美丽，却很空洞，百威的倒影浮在表面，却没有被她看进眼底。

南南略略皱了眉头，似乎想知道他是谁，她坐在房间闭锁的飘窗上，穿着白裙，双腿蜷缩被她抱住，百威没有说话，轻声开口的是他带过来的律师朋友，拿出她看不见的大量文件向她解释。

百威只能从南南偶尔迟疑的点头中分辨出来她有在听。

至于他是谁，文件上只称呼他为郑先生，托辞为她父母的故人，她不会知道他是那个曾经从花园里仰望她的少年，老园丁的孙子，渴望触摸枝头玫瑰柔软的花瓣，却羞于指尖的泥土与厚茧。

他用来珍藏她的房子不大，太大的别墅不适合她现在的状况，危险太多，不如这样小巧的室内空间，方便南南很快熟悉一切摆设。

他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往前走，跟在她背后，随时打算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将她保护。

至今六个月，她的生活逐渐回到了意外发生前，虽然永远不会再相同，但起码在这里，南南能够自己盥洗，更换衣服，使用厕所，而非处处都需要仰赖轻慢她的女仆。 她在这里感觉自己像个人。

在来这里的第一天时，郑先生看到她身上的瘀青时非常愤怒——他发现不了才奇怪，他那样稳地抱着她，而她只穿着一件裙子，连鞋子都没有就被他抱上车，他当然会看到那些在她小腿和手臂上的瘀青。

她还记得他声音压抑地问她：“怎么回事？那些女仆虐待你？”

南南感觉有些困窘，在从他的声音里辨认出来关切后又有些不知所措，她说的是事实：“没有，我自己下床换衣服洗漱的时候撞的……”她嗓音柔软，顿了一下又怯怯地问他：“我看不到，请问，真的很严重吗？”

她只能感觉到疼痛，借由按压边缘确定大概的大小，但视觉上看起来如何，她是不知道的。 当然她忽略掉了那些毫无耐性的女佣嫌她动作太慢，掐出来的痕迹。 但这些话也足够百威发觉到她的境况：“你自己下床换衣服，那女佣都做什么去了？” 南南手指一蜷，闭上了嘴。

彼时她与他还不够熟悉，对他声音中的痛惜不能理解，于是反射性地瑟缩。

百威同样察觉了她的瑟缩。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触碰，或者试图安慰她，她听见他关上门，然后坐到驾驶座去。

他只有在进门的时候向她保证，在这里不会发生一样的事情。 他的确做到了他的保证。

而一周前，南南恢复了过去从五岁起开始的习惯，她的小提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也被送过来了现在的住处。

当她握住了琴的时候，终于有了些许的掌控感。 琴不会背叛她。

但不会背叛她的还有什么呢？南南的手腕充满弹性，琴弓在琴弦上顺滑地挪动。 郑先生吗？南南想着。

郑先生似乎不希望她知道他是谁，他非常安静，只在不得不开口的时候说话；他很高大，手也很大，很温暖，每次在她快要跌倒的时候他似乎总在她身旁，稳定踏实地扶住她的腰。

轻轻一握帮她找到重心，随后又松开。他从来不逾矩，那双大手永远是轻轻碰上，像蜻蜓点水，好像她是某种易碎的瓷器。

墙上的钟报了时，已经八点了，南南放下琴弓，扶着墙走到客厅等郑先生回家。现在她的耳朵比过去更加灵敏，轻易可以捕捉外头的细微声响。

在大门打开的时候她朝着他的方向扬起脸微笑，喊了郑先生，说道：“欢迎回家。”

百威顿了片刻，低声回应，她的笑如过去那样甜美，叫他忍不住沉醉；但他心中却清楚，一是南南本就温柔善良，二是如今她没有别人能够仰赖，自然会对他生出依恋。 南南起身走到他身边，他赶紧将带着寒气的外套脱下，挂进衣柜，以免冷到她的手；但他的手和脸颊尚未被屋内暖气温暖，更冰一些，她用小手贴上来的时候问道：“外面很冷吗？”

没等他回应，又问：“有没有穿够呀？”

在发现男人不是因为厌恶她才躲开她的触碰后，南南就开始喜欢上这样用手指取代眼睛，确定他的状态，他好不好——她看不到了，就只好用别的感官来确认她在乎的人今天也一样平安。

南南的手指轻柔地爱抚过百威深邃的眉眼，在摸上他的嘴唇时他感觉到这样的亲近不大合适，伸手拉下了她柔软的小手。

“有，你不必担心。”百威说道，转移了话题：“晚餐想吃什么？我去做。”

南南对此无所谓，随口说了些想吃的东西，在百威要放开她的时候转而拉住他的衣衫下摆，跟着他走去了厨房。

他不肯告诉南南他是谁，可是她心底有个猜测。

南南过去的生活里，有好多的规矩束缚着她，乐趣不算太多，但是南南喜欢坐在她房间的飘窗看往楼下的小花园。

下去逛逛也是可以的，只不过比起那些花，南南更多地在意……那个似乎不大想看见她的，冷着脸的男孩。

他比她年纪要大，衣着打扮其实不合别墅的规矩，还留了略长的头发在脑后绑着，然而她不看他的装束，只看他对待花的时候那一抹温柔。

说来有点奇怪，但是南南清楚地记得他的长相，还有错肩而过时，他身上有种好闻的味道，混杂着香烟微苦的气味；他的手同样很大，剪子在他手中都小得像玩具，他就这样垂着眼修剪下枝叶。

南南有一两次鼓起勇气问他那是什么花，他似乎有些不耐烦，连转头看她一眼都懒得，却还是开口回答：“月季。”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完全变声，现在的声音听上去更低沉些，丝滑，像大提琴的音色。 只不过四年前的某一天，他忽然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在别墅里出现过。

而南南仍然会做这样的梦，她是一株开花的树，期待他从树下走过。

那天当他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光凭一点气味的记忆其实没有办法彻底确然，哪怕她仰着头努力去看，也无法得知究竟是不是她想的那个人出现在她面前——但是当她不安的心放下，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确认男人对她其实相当纵容的时候，南南就有了胆量向他提要求。

她用手指确认了他的五官——他的眉毛、眼睛、睫毛、鼻子、脸颊、嘴唇……有些变化，但是并不妨碍南南拼凑出来一张成熟多了，却又熟悉的脸。

南南把小小的微笑和她大大的发现一起悄悄藏起来。 他既然不想让她知道他是谁，那她可以假装没有发现。

他做饭的时候有些强硬地把她安置到了餐桌旁的椅子上，对于她的安全问题他总是很看重，但他还是听得到南南轻快柔和的声音，问他今天见了什么人，又做了什么事。 她已经比半年前开朗得多。而吃饭时，百威问了她：“下周有俄罗斯的交响乐团来演出，去不去看？”

南南犹豫了下。她本来就不是喜欢出门的性子，意外发生后出门得更少，只有男人牵着她下楼到公园散心，连心理医生都是来家里会诊。

她不是不清楚自己对于出门一事的恐惧，她尤其害怕坐车。到这里来的那趟车程中间还停下让她休息了许多次，南南从那时就知道他是个再温柔不过的人。

如果要出门去听音乐会，那么势必要坐车。

百威没有勉强她的意思，他只是轻声地开了口，告诉她，他们可以提早出门，只需要十五分钟的车程，音乐会的演出场馆周遭规划做成了森林公园，路面平整，他们可以慢慢地走过去。

南南说：“好。”

她答应得太快，反倒是百威犹豫了起来：“你不必勉强自己，如果感觉不适，那我们就不去看。”

南南摇了摇头，她看上去相当平静，还朝他小小地笑了，说她可以的，没有问题。

但是在她洗完澡，百威替她吹干头发的时候，他的手指拂过她的发丝，然后南南抬起手握住了他的手指，她小声地向他说，心理医生说她的情况大有进步，应该是逐渐放开了一些。

百威停下了动作，关上吹风机，听她说话，她的情况他也知道，出于对病患隐私的保护，心理医生并不会向他汇报什么，但南南不晓得什么时候起，开始主动和他说她的状况，他对她现在如何是有底的，因此才敢问她要不要去听音乐会。

他爱她，却不是真将她当作笼中鸟，他希望她快乐，而且知道她依然自由。 但南南接着说：“我……嗯，我隐瞒了一些事情，没告诉你。”

她脸颊在百威半年的照料下丰润许多，洗完澡后双颊是健康的粉红，只是因为此刻要说的事情不那么好出口，红意更深了些。

百威生起了些许担忧。

南南紧抓着他的手指，像要确认他不会逃跑，她悄声说道：“我会做恶梦，比以前更清晰了。”

在之前，医生说她的自我保护机制藏起了许多东西，包含她的眼睛也是。她过得浑浑噩噩，恶梦也做，但反倒没那么印象深刻，这约莫是大脑淡化的结果。

但如今她要开始面对了，那些梦就变得格外凶猛。

百威皱了眉头，他下意识伸手去摸她眼下隐约的青色，难怪她最近冒了黑眼圈，他一担心声音就沉，听着凶，问她：“怎么没有告诉我？”

她却也不怕，侧过头，翻过来他的手掌，将脸颊贴在他掌心说：“我怕你担心嘛。” 百威手指蜷了蜷，再问：“那怎么现在肯说了？”

她爱娇地道：“我好久没去听音乐会了，我想要美美地去看。”

百威失笑，他想安慰她自然会是最美的——旋即反应过来这似乎有些太过亲昵。 然而他还来不及想点别的什么安慰她，她已经提出了她小小的要求。南南蹭了蹭他的掌心，问道：“你能不能……晚上陪我睡，有你在，我就不怕恶梦了。”

她察觉到脸颊贴着的手都一震，她压下唇角，把表情藏在他的掌心中。 “好不好嘛，求求你啦？”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