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海的阳光
阿云嘎十六岁的时候跟着家人到地中海边上的某个地方住。
独栋的别墅,前后的院子,带树篱,地中海的阳光鲜明,将所有的颜色边缘都锐利切割,没有模糊的地带,亮眼到极致。
在搬来的第二周有人来找他玩,不认识的人,当然不认识了,他之前住内蒙,眼下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但是这个小地方人都没有多少,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孩子,所以走到别人家篱笆外,问对方要不要出门玩,似乎是一种合规的交际方式。
是个年轻男孩,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大,白色的衬衫加上卡其色短裤,腰间是深棕色皮带,手上带着彩色的编织手绳,骑着脚踏车在院外停下。
阿云嘎看他明显不是日耳曼人,但他蜜色的皮肤和深邃轮廓又让阿云嘎不敢确定。 对方“嘿”了一声向他打招呼,阿云嘎手上抓着浇花的橡皮水管也招招手,结果一下子安静下来,都没有人说话。 不想第一句话就有异口同声的默契:“你是中国人吗?” 显然他的长相也让对方忐忑。
他们都怔愣了下,旋即哈哈哈笑开,男孩笑起来像是恨不得二十八颗牙都露给他看,门牙那儿有道窄缝,很有些傻气兮兮,一看就好相处。
他拨拨头发下来单车,腿一扫放下支架,朝他伸手,这年纪尴尬,夹在孩子和大人之间,硬要学那种派头就有些滑稽:“郑云龙。” 但阿云嘎学着他伸出手:“阿云嘎。”
他说之前就听说新来了中国男孩子,但是没有遇到,他就忍不住跑来看看,结果长相这样,他还有点不安心。
还好真的能说上话,他姿态夸张拍拍胸膛吁了口气。
一个下午阿云嘎就弄明白他比他还早来,但语言学得不灵光,全靠死记硬背,好痛苦,阿云嘎就是他那根救命稻草,有他在终于有了同龄人能说话。
阿云嘎话先说在前,连连摆手:“我普通话也不好,你不要太指望我。” 郑云龙挠挠下巴,皱了鼻子:“我不管,起码能说上话。” 又笑得很狡黠,阿云嘎发现他说话的会竖起食指:“你跟我玩,我保证你普通话能进步。”
结果后来阿云嘎普通话给带上了青岛口音,而且有了他这个语言进步飞快的人,郑云龙更不爱学外语,一般靠他,两个人便总是形影不离。
阿云嘎他年长许多的哥哥给他淘了辆脚踏车来,很乐意看这个最小的弟弟有要好的玩伴;暑假的时候他学会了骑脚踏车,还敢从山坡上往下滑。
还在郑云龙的指导下领先全家学会了游泳。
这里的海特别蓝,还浅,地广人稀,郑云龙早来半年一个人四处溜达已经摸清楚哪里隐蔽适合做秘密基地,他慷慨地跟新朋友分享,然后震惊地发现这世上居然有人不会游泳。
阿云嘎在把脚泡进水里适应一周之后,终于赶走到膝盖深的地方,郑云龙比他随意,脱了上衣就往水里扎,阿云嘎总忍不住紧张地盯着他看,总要等人游回来才安心些。 然后郑云龙游回来的时候给他带礼物,一小段珊瑚块,或者贝壳,亮晶晶地沾着海水,被放进阿云嘎的手掌心。
他去找了一个广口玻璃瓶,隔天来掬了一捧细沙又装了点清清的海水,然后把珊瑚块和贝壳扔进去。
靠近岸的地方太浅没法游泳,郑云龙就爬起身,水珠从身上往下坠,朝他伸出手,问他要不要学。
所以阿云嘎不太害怕,他本来运动神经就很好,不久后就能在海中快乐地狗刨,再过一阵子,游起来线条就已经相当漂亮。
游泳容易饿,他们会自己带东西野餐,北方吃面食多,不像南方顿顿要吃米,对南欧饮食好像没有太大困难,有的时候奶酪抹面包就是一餐,还有葡萄和无花果。
吃完饭他们拍拍手上碎屑,无所事事倒在树荫下,他问郑云龙接着想干啥,对方已经睡了过去。
其实他俩长相都不太典型东方,但是好看得越过文化藩篱;不惹是生非的开朗少年惹人偏爱,他们还生得年轻俊美就更招人喜欢。
当地有农家,果农,牧羊人,各式各样都有,他们牵着单车走在小路上会被人喊进院子,吃一口自制的乳酪,一杯牛奶,或者几粒无花果,还有往口袋里塞的胡桃。
阿云嘎跟当地的牧羊人很有话聊,以前也放过羊,不会的字词用比划过去,这也能说,郑云龙在旁边边吃边听得云里雾里,时不时就要扯他问你们在说啥。
到了傍晚就该回家,有时候在郑云龙家里吃饭,有时候在他家里吃,郑云龙不会剔手扒肉,还要他拿了刀帮忙。
阿云嘎边弄边发表看法,说你以后娃会长得磕碜,能把这肉剔干净的话小孩就会长得好看。
隔天在郑家吃晚饭的时候郑云龙替他剥虾,唉声叹气说我对你多好,你不会扒虾壳儿我也没说你以后娃会难看。
让姐姐给他烫捲了头发也是因为郑云龙。
郑云龙他头发挺长,都要到肩膀那儿了,带着卷曲弧度,说是他妈当时来这儿人生地不熟,不敢把宝贵的头发交到不认识的理发师手上,最后决定自己烫发,此前先把儿子抓来练手。
练了还不只一次,郑云龙底子好,他妈妈这么折腾也没见他变难看,就是看起来更像是南欧少年,那天郑云龙在水里捞鱼,阿云嘎在岸边上看书,到傍晚了那时候,郑云龙朝他走回来,手上拎着个大的空罐头,是那种装罐头水果的,洗干净后被他拿来装鱼虾贝类。
他的短裤湿了,卷曲黑发被他拨到一旁,露出额头,眉毛又深又浓,脸上有着红红晒痕和一点雀斑,胸膛上垂着个古钱币用皮绳串着的项链——阿云嘎脖子上也有个一样的,是一次他们探险的战利品,去找郑爸爸帮忙打了洞串上。
郑云龙问他什么时候了,要回去了吗?
阿云嘎那个时刻——那个特定的瞬间,他捕捉到了一丝意料之外的心绪,相当模糊,又像是浅海那种将近透明的小小的鱼从指缝间轻巧游开。
他阖上书站起身,说好啊。
回去之后他敲了敲姐姐的房门,有些犹豫,问姐姐能不能帮他把头发弄捲。
他头发细软,不怎么好弄,但是弄完之后效果很好,只不过当时晚了,他本来想回去睡,结果姐姐拉着他去敲其他睡下的家人的房门,要他们看看阿云嘎多好看——主要是夸她的手艺。
他抿嘴巴笑出唇边小涡,等着明天让郑云龙吓一跳。
郑云龙看到了开心得莫名其妙,他伸手来摸他脸颊边的小卷,不断伸手拨,早上起来卷度消了些,他早上洗完脸又抓了好久。
郑云龙的手伸进他卷发间,让长指穿过,双眼发亮,哇嗷了一声。
“这是好看还是不好看?”阿云嘎偷着乐,以往没表现出来,不知道自己七情上脸,斜了他一眼。 “昂,就差你龙哥那么一点。”郑云龙又咧开嘴笑,两个人在树篱外笑得嘻嘻哈哈,羊也跟着咩咩叫。
九月初的时候牧民送了阿云嘎一只小羊,阿云嘎好高兴,上哪儿都要抱着,郑云龙就喜欢伸手来摸,偷捋一下尾巴,被瞪了就嘿嘿嘿笑,阿云嘎瞟他骂无聊。 郑云龙说这个卷跟小羊一模一样,不知道干嘛捧了小羊啵一口,阿云嘎后知后觉红了脸颊。
其实娱乐不算多,但天天都很有趣,隔年六月的时候小羊已经长大不少,还是很喜欢到处跟着阿云嘎。郑云龙生日快到了,阿云嘎总想着要送他些什么,想半天没想到,为此刻意甩开他好几天,偷偷进城找礼物;奇怪的是郑云龙居然也没找他,结果大概生日前一周多,那人吃完晚饭来敲他窗户,神神秘秘跟他说有好玩的东西要带他去看。
居然是一艘小舟,木头的。
他带了点炫耀,说是他爸爸妈妈跟附近渔民买的,当作给他的生日礼物,当初漆早掉得差不多,但还很结实,他前几天把漆刮干净了重新上,剩下一些装饰他说等着阿云嘎一起。
但是已经等不及要试试看下水,他们在夜里的星光下把小船推进海中。
真的不大,装下两个少年和小羊就已经差不多,夜里的柔波荡漾,此处风平浪静很是安全,他俩对此不算熟练,但一阵子之后也学会用桨改变飘荡的方向。
只在近岸处飘荡,郑云龙摸索了一下变出个纸袋,牛皮纸袋揭开是一瓶酒,葡萄酒,农家自酿的那种。
阿云嘎给了他一个“你认真吗”的表情,但是郑云龙递酒过来的时候还是喝了,后半夜两个人酒意醺然,靠着倒得东倒西歪。
郑云龙指着天空好像想教他看星座,说双子座,但是阿云嘎怎么也没法看出来所谓双子的形状。
又问他是什么星座,郑云龙慢腾腾想,打了个酒嗝,说是巨蟹。 阿云嘎恍然,说我喜欢吃螃蟹。 郑云龙说:“你只喜欢吃有人帮忙去壳的螃蟹。”
不知道为什么又嘻嘻哈哈笑起来,小羊早就习惯他们不分时间地点的傻笑,耳朵动了动,还是卷起来睡。
但是海风温温的,手掌脚掌拨弄的海水凉凉的,而喝了酒以后脸颊热热的,胸膛里烫烫的,他们皮肤蒸出热来,对望着笑了一阵。
视线从来没有离开过彼此,不知道是谁先止了笑声,于是笑声就轻轻地搁浅。 他们接吻了。
说不上来是谁吻了谁,或者那本来就是像初次见面时就拥有的默契。 嘴唇上有葡萄酒的香味,还有男孩子逐渐长出来的粗糙的胡子,舌头是湿热的,柔软的。
小羊抬起头——嗯,这个可是新的。
FIN.
看着文字能感受到异域的阳光,好快乐,好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