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所有人双眼都肿胀着,风不吹也止不住地泌出泪来。
萨仁娜看见纳木罕的眼睛,便知道昨夜她没有睡着;他们顾不得避开她,那些字句必定会流进她的耳里。
她背对着大人们躺在铺盖里,眼泪估计也流了一夜。
最后萨仁娜还是轻轻唤她:“过来吧,纳木罕。”
她迟疑了下,萨仁娜熟练地为她擦脸,早上伊德尔去打了泉水回来,那泉水是远处山峰融化的雪水,摸着很凉,用帕子沾了按在脸上能消去浮肿。
但是纳木罕脸上的水痕擦不去,萨仁娜看着她,最后除了痛心的叹息,无话可说。
她抱住纳木罕,将脸颊贴紧她的发顶。
伊德尔出去了,去放羊,他没有骑马,贺同便一直跟在他身后。
草原上可以走很远都看不见人烟,伊德尔心知贺同跟在他身后,却也不曾像前几日那样开口赶他。
他不愿意贺同知晓的,贺同都已经知道了,便失去将他驱离此地的紧迫必要。
贺同看着伊德尔,病完这一场伊德尔瘦了许多;事实上也不算病完,他仍然裹着件厚些的袄子,時不時重重地深咳,咳声像刮着肺一样。
伊德尔咳的时候会弯腰,然而这一阵过去了,他又挺起背来,他像一棵柔韧的树,被风颳弯得伏低至地,尔后再站起。
贺同看着他的背影,视野再一次模糊;伊德尔不晓得什么时候回头过来,定定看着他,说道:“你别哭了。”
他以前就知道贺同有点儿爱哭,起初伊德尔当高傲不爱理人——他们那边有个小小的卫生院,就一层的房子,贺同和带他的老师平常在那儿,离伊德尔他们驻扎的位置很近,但西医在这边没那么受重视,牧民有事儿往往还是自去找蒙医,因此这个卫生院也没多少人,还有人过来问他们看不看牛羊马的病,贺同就黑着脸说他们这儿不看牲畜。
贺同刚来的时候引起过好些好奇,大家都觉得他在草原上待不长,还有人无聊了暗地里打赌他能待多久。
这都和伊德尔都没有关系,他最担忧的是自己的秘密。
直到后来一次卡车翻覆事故,那次伊德尔跟着去救人,伤者都送到距离最近的这个小卫生院,贺同跟在老师身后忙了整日整夜,眉头就没见松开过,但仍有伤者没救回来。
当时不巧碰上了伊德尔的生理期,他疼得厉害却不能露出来分毫,直到一切都尘埃落定才能稍稍喘息片刻。
他走到那个小卫生院后面去,撞见贺同在那边一个人坐着。
天方破晓,介于明与暗之间,带着一种蓝色调的光,他颊上的水痕亮得惊人,天气很冷,他呼出的气变成了白雾,朦胧了面容。
十数年前的贺同与此时的贺同在伊德尔眼底重叠,伊德尔发现随着时光流逝,贺同的面孔在他心底却一日比一日清晰。
贺同当然也不年轻了,眼尾染上细纹——他们都已经接近四十,对伊德尔来说,大半辈子已经过去。
可现在贺同红肿着眼睛,胡子拉碴,风吹乱他的头发,叫他眯起眼睛,伊德尔仍旧感觉到熟悉的不忍。
鲜明的熟悉的不忍。
他们曾经这么走过,伊德尔带着他,草原哪里都可以去——除了大片大片的山坡也没有太多地方可以去。
那时候感觉天地很辽阔,还有无限的未来;如今感觉自己很渺小,细微如尘埃。
伊德尔说:“这是他的命。”
他的命,我们的命,该如此便如此。
伊德尔没有说违心的话,贺同在,他们便不会收养那个孩子吗?她便不会想家吗?他们便不会失去他们的孩子吗?
伊德尔很早就发现他找不到其他的可能,所以他无言地接受了这份重量。
然而贺同握紧拳头哑着说:“我不信命。”
他一生行医,行医不能信命,如果医生都信命了,那患者该怎么办?
他们已经失去纳木罕,他已经不能补偿已经过去的时间,可是贺同仍然不信他们已经站在终点,他还在固执地想,他还能做点什么。
“那是你的事了。”伊德尔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