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传说故事,这玩意儿居然能写六千字。
1.
那座雪山我们管她叫神女峰,但流传的是神女吃人的传说;小孩子之间以能上去得越高的厉害,爹妈们往往是扯紧了耳朵不让上去。
2.
我能上去得最高,到夏季的雪线再上去,偶尔我接点活儿,带游客逛一圈,挣点儿,但让我死对头发现之后告我妈了,她把我揍了一顿,不让去。
不去就不去呗。
3.
主要是屁股上真的太疼了,影响我发挥。
4.
所以我在屁股好之前,不上学的时候就瞎逛。我听说过村后面那儿关了个疯子,关了要一年多,但之前我忙么,忙着往山上跑,没空管村里面闲事,所以到这会儿才起了兴致到处听那个疯子是咋回事儿,有多疯啊。
5.
好打听得很,我上那些碎嘴婆子家里去蹲着吃了半天的零嘴干果,啥都听了,连村里面大花生了三只小猫啥色都听说了,一只戴了白手套,一只套白靴,还有一只奶牛花。
估计爹是那只中分奶牛猫。
6.
不对,大花的崽啥子花好像不是重点。
7.
听了那疯子是咋回事儿,感觉就有点儿微妙知道不,主要我觉得她们可能在驴我,又不确定到底是不是驴我。
8.
神女峰会吃人,不只是老有人在上头走丢冻死,还有别的。 几十年就闹一次,有外地人要为神女山上的神女发疯。
9.
那些个外地人来往往也说不出原因,几十年,出现的必定是正当青壮的男人,有的是到周边看一看,顺道就拐这儿来;有人是听说了神女峰风景诡丽,不知怎么地就来了。
他们往往一个人上山,失了蹤影——会被人找着,但找着之后就疯了。
10.
能好一段日子,村里老人说这是神女慈悲放他们回来了尘缘的,等他们把要交代的交代了,他们就会“疯了”。
说真见到了神女,应了要回去,拦不住,疯了一样要上山,到了见不着神女峰的地方便不吃不喝不睡不说话,没多久就能把自己熬死;要是没被关起来,再上山就是真再也找不着了。
都说是被神女带走了,被神女峰吃了。
那些倒楣登山客丢了命,多半还是能找到遗体的,有时候春夏季雪化了,没那么难找,村子里固定组织了一批走山熟练的男人上山看,不论死活尽量把人带回来。 但疯了的人,村子里口耳相传说,没有人被找到过。
11.
我嘴巴没停下过,咔嚓咔嚓啃干果,接着听。
说他去年上的山,然后被人在雪线附近找到,一开始看着好好的,还回家了一趟,结果不出一个月又来了,还在准备上山的时候父母就追了过来,试着把他带回去。
结果他看不到山,就出现了那些症状,把他家人吓得带回来,结果一看见山就好了,他们没办法,付钱了把他关在一间能看到神女峰的屋子里。
12.
说是本来只是单纯住着,但他一抓到机会就要往雪山上跑,没办法才把他锁起来。
屋子窗户里外都付钱上了铁栏杆,一日三餐有人送饭,他后来发现逃不出去了,就整天望着雪山看。
13.
其实还有点可怜,我觉得,光是这几天屁股疼不好到处溜达我就觉得不好了,他还在里边关了一年多。
但我也没特别想看看他,把零嘴干果装了一兜之后我沿路去找小伙伴,结果我的部下们都被关了起来,不让跟我一起玩。
最后一个听我话的倒楣蛋就住在关那个疯子的人家附近。 结果他也被揍得屁股开花,我切了一声打算绕路回去。
14.
要不是他喊,我还不知道我经过的是那个疯子的窗下。
他在窗里,隔着铁窗就喊我:“喂,小孩儿!”
我左右看了看,护紧了我刚才边走吃剩的半兜干果。
这才看见铁窗里面有个人。
15.
严格说起来他不大像疯子。
除了瘦点儿,头发长了点,他看起来还挺……正常。
他问我:“小孩儿,今天几号?”
16.
我想了想,报了个日期,他皱眉像是算了算,然后才抿了唇,抬起眼睛将目光越过我,往外看,我回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他在看着神女峰。
17.
我最后没忍住好奇。
因为我很闲,闲得要长毛,但主要还是我个性比较容易好奇。
我喊他:“喂——”
他怔了怔低头看我。
我压低了声音问他:“神女峰上真的有神女么?”
18.
这就是我跟大龙熟起来的经过。
他挺好说话的,可能太久没跟人聊天,关着他的这家人我知道,普通话不太好,不像我,一个语言天才,游客叫我带路让我帮忙拍照想跟我杀价,我从来没有输过。
我可能是这村里最能跟他唠的。
19.
当然,也可能是没别的人真信他遇上神女了。
20.
我妈怕我屁股好了又乱跑,每天让我干的活儿还不少,动不动就让我带着我妹一个口水娃,就因为她,现在没人要跟我玩,因为玩啥她都跟不上。
我干脆唉声叹气地带着她去听大龙说故事。
我妹听不懂我还得解释,她问问题我还得给她翻译过去,不然她就说回家要给我凶巴巴的妈告状。
21.
她问题很多,比如:“神女漂不漂亮?”“神女长什么样?”“神女头发多长?”“神女衣服什么样?”
22.
他说:“很美,眼眶很深,鼻子这么直,还小,脸也小,这么小”他手举起来,指尖对指尖比了下。
神女的嘴唇像山峰的弧度,皮肤像雪一样白;头发长到腰那儿,又黑又亮,但是摸着很细很软。
身上裙子缀了好些环佩和羽毛,脚踝上红绳子绑着铃铛,在雪地里走路的时候会叮当响,额头上的红带子往后编进了细细的辫子里。
23.
我妹这个没文化的只会“哇——”
24.
他说是准备下山的时候迷路了,忽然起了风雪,迷得人看不清,本来走在有标示的山道上,一下子就失了方向,雪不一会儿堆得山道上拉的线都看不见,他摔了一下,再爬起来的时候就彻底迷失在深黑的雪夜里。
他在风雪里跋涉,觉得体温越来越低,想勉强找到一个遮风避雪的地方,最后却倒在大雪里。
“我本来以为我要死那儿了。”
我默默隔着铁窗给他递了一把饼干,安慰一下他的情绪。
25.
反正没听说过人能拿饼干越狱的。
26.
他有时候说着说着就盯着神女峰发起呆,我习惯了,这时候就会把我妹拉走,我妹虽然没听够,但她知道大龙这情况不会再说话了,也就不会使出告状绝招。
我们一般隔天有空的时候会再来。
27.
“然后我听见铃铛的声音,不太像一般铃声,是那种……”他啧了声,形容不出来:“很脆,玉都撞在一起的声音。”
我假装我懂了,我知道我妹一点儿没懂。
“就那种大雪里,忽然有了光,他提着灯从山上往下走。”
28.
他说他以为是幻觉,昏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温暖的屋子里。
我妹听完翻译喊了暂停,问:“神女力气这么大呀?”
看起来有点敬畏的样子。我联想到我妈揍我的那顿,当神女的小孩肯定好惨。
大龙顿了一下,然后跟我们说了一件事情。
29.
我妹这个口水娃接受得很快,神女既然有神一字,那她既是男的又是女的就也很合理——个头啊,我不能理解。
他笑了一下:“一开始我看见他那么长头发,以为他是姑娘,后来再仔细看看他就觉得他是男的……后来发现他都是。”
30.
我妹问他怎么发现的,他沉默了片刻,最后跳过了这个问题。
31.
大龙说神女其实是那支部落的族长,住在山深处,我不信:“怎么可能,我们村子在山脚这儿住这么久了,多少人上山过,怎么可能没发现里面还住着个部落。”
他耸耸肩,开始说起嘎子会唱歌还擅长跳舞。
32.
神女的名字叫阿云嘎。
大龙喊他嘎子。
33.
他一开始什么都听不懂,想下山也说明白,就被留在那儿住着。一年多前,刚好是冬季,他们那个小村子里在准备祭祀,郑云龙说他还担心过被带去杀掉。
我妹也很为他紧张,我一整个无语住,他现在好好在这儿还天天想往雪山跑,明显是没被杀。
该口水娃听完松了口气,然后说我骂她笨蛋,她回家要告诉妈妈。
34.
到后面他开始说嘎子有多好,我听得有点呕心,但我妹不晓得为什么很买帐。
35.
“他在祭台上跳舞,像火一样。” “雪地里什么颜色都没有,就只有他的红袍子。”
36.
但听到后来,我不知道,我看着他在形容的时候,眼里好像迸发出火光一样——他很瘦,平常神情多少有点儿忧愁,在这个时候说话的声音激昂起来,两手在身侧挥舞比划。
待到回家的时候我牵着我妹,看看积雪终年不化的雪山,那一刻好像有清脆的铃声响起。
37.
我突然有点儿明白他为什么总是想回到雪山去。 他魂儿已经被留在山峰上了。
38.
他爱上了神女,神女也爱上了他,我忽然想起来,在一年多前我是看过他的,他还很年轻,长得又高,很英俊,现在他太瘦了,又整日被关在屋子里,于是我没对上。
那时候我就听说过了,村里面有些姑娘想去跟他说话,但他没兴趣,回来她们就说,他肯定会被神女留在山上。
结果成了真。
39.
神女在那些日子里练习他母亲传下来的舞,传下来的歌谣,等到正式祭祀的夜晚,高台的周围燃起火把。
铃声和手鼓,吟唱和旋舞,郑云龙不耐寒,但他仍然站在那里看,缩在厚衣里,耳朵冻得发红,却不忍心错过。
郑云龙在高台的下方仰望他,觉得他像要消融在雪,在山里,在夜里,在风里。 可是没有,还好没有,他下来之后投进了异乡人的怀中。
40.
后面的我把我妹耳朵捂好了,结果他咳了下,不说了。
我明白必定是他发现了神女为什么是神女。
但我的心领神会不妨碍我鄙视他跳过重要情节的行为,我对这种做法给予严重谴责。
41.
他在那儿留到春天,在故事接近尾声的时候,我问他:“但——那儿真的,”我不太能表达出来我的意思,手上比划了下,最后含混过去:“值得吗?”
雪山上那些舞,那个人,值得他抛下一切,像疯了一样地追吗?
42.
他没再说话,坐在窗子边,眼神又落在神女峰的山巅上。
43.
那一天的到来,我并没有预料到,就是普通的一天,入冬了,我也没什么兴致非要去蹲在大龙窗外。
哪怕我妹往我身上蹦我也不管,躲懒。
结果晚上就听见了,那疯子不见了,有人来敲我家门,问我爹出去帮忙找。
44.
给他送餐的那家,婆婆年纪大了,忘了把门锁上,所以他瞅准了机会,逃了。
我在门后听,看见窗外开始落雪,我娘忙着帮我爹穿上大衣,她把我爹送出门之后也穿了外套,说帮着出去在村里附近找找,让我们别乱跑。
45.
村子里一下子活起来,点了灯,能听见说话的声音,我回头把口水娃用长长的绸布栓桌脚上,我们这儿没人顾孩子的时候都这样干。
口水娃一开始想闹,但我跟她说听话,我去给大龙送件外套,要是带着她我肯定赶不上,她犹豫了片刻,妥协了,但是我看出来,她不是为了我还得抱她很辛苦妥协,她是觉得大龙一定得找到神女,才勉强牺牲自己被拴在桌脚上。
我套好外套,翻了件我爹的大袍子翻出来两支手电,给她比了个拇指,她也给我比个拇指,我悄悄摸摸地翻窗出动。
46.
我说我在这儿是最能跑的,不是说假的。我很瘦,跑得很快,像天生知道路,总是能在茫茫雪中找到我要找的东西。
我妈生我前做了梦,梦见羚羊在山崖上轻捷地跳过,于是她用这种四肢纤细又优雅的生物唤作我名。
后来我确实很能在山上跑,她不只一次后悔做了这个梦。 我在越来越大的雪里避开搜索的人,往神女峰上跑。
47.
我知道他的路,因为是我告诉他的。
全村只有我知道怎么避开人上山,这么一来我才不会被我爹妈抓到。 作为故事的交换,我告诉他这个方向。
48.
我本来不确定他是不是真能照着我告诉他的方式走,毕竟他只是个外地人。 直到我在风雪里看见他的背影。
他穿得很单薄,在雪里跋涉,像是随时都会倒下,却又很坚定。
在那一刻我在想,是不是神女在指引他——不然他一个异乡人,怎么就能认出来我说的小径。
49.
我扯开嗓子喊他,一张嘴风就更大了,雪灌了我满嘴,像要让我把喊他的声音吞回肚子里,我眯着眼按住我的帽子,第一次连眼睛都睁不开。
可他好像全不受到影响,在雪里越走越远。
没了办法,我用了全身的力气喊:“我不是来拦你的——我把我爹的袍子给你——不然你在见到神女前就要冻死了——”
这一瞬间风雪似乎小了些。
50.
我抓住了风雪转小的时候,往前跑到他的身边,他有些讶异,我硬把外套塞进他怀里,逼着他穿上。
他一开始不想,但我说:“你要是冻丑了,神女不要你了。” 他犹豫了一下穿上了。
51.
大龙想让我回去,我没转身,我知道好歹,知道这么大的雪,哪怕我熟,也不该走远。
但我也知道最远我可以到哪儿,我吸吸鼻子,说:“我再陪你走一段。” “我们是朋友吧,”我挥挥手:“我很够义气的。”
他笑了一下。
52.
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地,越来越深,到我膝盖了,风呼啸而过,刮得脸生疼。
我们谁也没说话,埋头走,然后到了最远的地方,我停下来:“我该回了。” 我把一只手电递给他:“接着你得自己上去了。”
他接过去,点点头。
我又问他:“你要是真又找到了神女,能不能想办法告诉我?口水娃肯定也想知道。”
他又点点头。
我有些话想说,但这时候却不知道说什么。他给我说了好些日子的故事,然后在这一刻,我意识到我接下来的一生大约不会再与他见面。
所以我不确定是不是要说再见,因为大概是不会再见了。
但他朝我伸出手,我看着他巨大的手,然后也伸出手跟他握了握。 像大人一样。
53.
我没说再见,我说保重,你会找到他的。 他说:“嗯。”
54.
他沖我挥挥手,我就回头往山下走了。
毕竟好像没有什么理由非要在原地停留,看他走进风雪漫天的夜里。
我往下的速度很快,根本不需要思考,很快地雪就弱了不少。
但不晓得为什么,我远远地好像听见清脆的铃铛响,越过风声。
我扭头往山上看。
55.
我是有踌躇过的,但最后我想起来,神女不要姑娘的,她们总是要英俊的帅小伙,所以我应该很安全。
应该啦。
我望望往下的路,最后还是咬了牙,朝山上去。
56.
我不知道我跑了多远,多久,然后我终于又隐约看见他的背影。
我顿了下,还没想好要不要喊他,就真的只是几秒钟的事罢了。
57.
他离我有一段距离,手电的光到不了那么远,只能看见他那里也有一点灯光,他越走越远。
然后是铃声,越来越清晰。
我站在原地,冥冥中好像知道我不该再往上。
58.
我看不清楚,看不清楚是不是真的如他所描述的那样。 但我确实看见了一抹红。
59.
像雪夜里的火,于是我直觉,他没有骗过我。
没有一句话骗过我。
我尽可能地睁大双眼去看,那团火扑进他怀中,但没有点燃他的衣袍。
60.
他们在雪里拥抱。
然后下一刻,他们就消失在大雪纷飞里。
61.
回去以后我被发现上山又挨了顿结实的揍,倒不是口水娃出卖我,纯粹是我不小心被冻得没那么灵活,功亏一篑,在翻窗的时候惊动了我妈。
我妈那衣架子舞得虎虎生风,我被撵得上蹿下跳,最后还是躲不过。
我扎扎实实地在床上趴了五天,动一下都呲牙咧嘴。
这种时候我不禁怀疑那个夜里的我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跟着个疯子一块儿发疯。
为了一个故事挨一顿打真值得吗?我趴在床上无聊得要发霉的时候忍不住想,但很快我又唾弃了这种不讲道义的想法。
然后口水娃忽然过来了,她手里抓着的东西我看不清,难得脸上凝重——这么圆的脸居然能看出来凝重,我笑死了。
62.
但我想了一下就说:“去去,你姐我现在很忙,没空陪你玩,睡了。”
顺势眼一闭。
岂料这祸害居然会扒拉我眼皮,她小胖手里面的东西都要戳我眼珠子上了,我怎么就不冻死在雪山上呢?
我冻死了就不用屁股疼着还要陪她玩了。
63.
我支起上半身躲她,顺带骂:“你戳瞎我以后你就得照顾我一辈子我跟你——”
然后我看清了她递到我眼皮子下的东西。
64.
她胖手摊开,上面是两条红绳。
一模一样的两条红络子,底端绑着环佩,环佩中央挂着铃铛,拨一下就会响。
她压低了声音做贼似地跟我说:“姐姐,这个,窗户那边找到的。”
她腰上还绑着布,顶多绕着桌子走圆形,像磨坊里的驴,就是胖了点,最远到窗口,不过肯定爬不上去。
说是听见了铃铛声,她好努力才搆到。
矮胖墩,把伸手摸到窗台说得像我夜奔雪山一样悲壮。
但我顾不上吐槽她。
65.
我远远看窗向外的雪山,这个时候像是松了口气,却又好像并不意外。 我跟小胖墩对视了一下,嘿嘿笑了起来。
他找到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