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
修仙之人不重口腹之欲,然而郑云龙是个例外。他好一口吃,讲究,哪怕是来这荒郊野岭住着都仍然仔细,两只崽子到现在不怕他很大一部分得归功自他的厨艺。
起先阿云嘎是不肯吃的,虎妖虽由野兽进化,可残余的野性使他对明火有着天然的恐惧;养了孩子之后也没有余力去折腾别的,自然是捕猎食生,以乳汁哺喂幼兽,再训练其撕咬。郑云龙来了之后阿云嘎对他无比戒备,初时男人端碗过来要求他吃,他是一口也不碰,伸手就要将碗盘掀翻,眼神之中全是警惕。
他自个儿不吃也不让娃儿们碰,就成了郑云龙一人吃,大老虎和虎崽子看他吃——这成什么样了,于是他自然变着法子地给小老虎偷喂。
这地方妖兽盘踞,灵脉穿越山岭,自然有许多天地灵物,能搞来的都是好东西,加之小老虎本就在长身体的时候,对于灵力丰沛的食物敏锐,吃起来是饕餮不足一般,之前郑云龙又出手救过他俩,对他本有的那份戒心更是消去了十之八九,郑云龙为什么吃什么,憨得很。
郑云龙以往对孩子都是可有可无,修仙么,孩童时期在修士生涯中如同白驹过隙,可能他闭个关,出来时,垂髫小儿已成耄耋老人,宗门内的孩童能见到的又多半是长老一类的后代,多被养得骄矜,使他更是不喜,于是在遇着这俩小老虎崽子之前,郑云龙压根没想过要孩子。
可奇怪的是,见着了这两只小老虎,他没有一点儿厌烦,反倒觉得相当有趣,不逗阿云嘎了他就来逗崽子,大点儿的有点老成持重的样,小的能追着哥哥和阿云嘎的尾巴自娱自乐玩一天。
长命锁挂到了小老虎脖子上,小老虎虎头虎脑,用大大的脚掌抓起来递嘴里咬,咬得湿答答,郑云龙长指勾出来看,上头一点儿印子没有。
大眼睛懵呼呼看他,他一筷子伸过来塞了块烤得正好的肉进去,小老虎妹妹嚼了两下往下吞,眼睛都亮了,再不用他提醒,自己开了口示意郑云龙再喂些。 小老虎哥哥也来了,在旁边转悠一会儿,看着样子是想吃又不知道怎么讨,尾巴甩啊甩地,郑云龙干脆也一掌捞过来,下一筷子就喂哥哥嘴里。
阿云嘎在内室里睡着,冬季本就容易犯倦,这时候不会出来管他们爷几个,吃得其乐融融,你一口他一口我一口,小老虎的胡子都吃得油呼呼,冬日里一口烧红的小铜炉和油花相间入口即化的灵牛肉,郑云龙往指上储物戒里一探,取出来一坛好酒,倒出来时香气四溢,更让小老虎好奇得不行。
两个小脑袋凑过来要喝,郑云龙只给他俩各自一个小浅碟,倒了少许,便收回来酒罈不肯再多给;此酒是灵花灵果酿成,醇香温和,带着蜂蜜香甜,小崽子能浅浅喝些,对他们修行能有裨;但若是郑云龙平时爱喝那种烈酒,兄妹俩就喝不得,喝下去会因为灵力太烈伤着经脉。
但哪怕是这样浅淡的酒,郑云龙跟喝水一样,小老虎还是不一会儿便不胜酒力,歪歪倒倒地玩闹了会儿,趴在地上翻起肚皮呼呼大睡。
肚皮都吃得溜圆,毛皮也养得好,看着两团怪可爱的,郑云龙上手一手一个揉了阵,把毛都揉乱了才抱起来去小老虎平时睡的侧间,塞进床榻里又拿了帕巾给儿子女儿把油呼呼的嘴擦干净,被子拉上。
却不想回到外头,就看见阿云嘎站在吃得狼籍的杯盘前低头看。
郑云龙有些心虚,毕竟阿云嘎老不让他喂娃;但是转念一想,这也是他的崽子,凭什么他喂不得,便生了点儿叛逆的胆子,大步走过去,还招呼阿云嘎要不要吃一点。
“今天早上猎的,新鲜得很,要吃点儿不?”他取出肉来以小刀片下,肥嫩的油花接触到铜炉,滋一声,冒出来香。
阿云嘎拢着衣襟没有回话,垂眸看,半晌才出声,却不是说要或不要,也没有先前的恼怒,倒像是疲倦和茫然,说道:“你这样……要害了他俩。”
郑云龙怔了怔,生起股怒气——他干些什么阿云嘎总是不领情,哪怕这些布置也好,小老虎脖子上的长命锁也罢,现在吃一口肉喝一口酒他都要横加指责。
先前已经打过一架,他不想再起争执,只按捺住怒火低声问何出此言,阿云嘎抿住唇,抬起眼睛看盘腿坐在榻上的他,说道:“我们与你不同。”
郑云龙总能叫他迷惑困扰,一开始,他想杀他——阿云嘎对此并不奇怪,弱肉强食是天性,他活到如今,没少捕猎比他弱小的生物;可后来的折辱,救子之恩,还有平日里那些温情,混杂在了一块儿叫他没法处理。
他能忍受与郑云龙缠绵,却不能忍受郑云龙进入他们的生活太多。郑云龙比他等阶更高,与他这些时日双修下来,好处不少,起码他的神智更加清楚,也有心力梳理那些传承下来的记忆,这些传承记忆多半是祖上那些有所成就的大妖所录入,风俗民情和功法都不少,让他更明白现在的处境。
也让阿云嘎知道郑云龙是修士,不同于他们妖族,而人类薄情又冷漠,交缠太深,只会受伤。
他,和他的子女,对这剑仙来说,大抵只是新鲜玩物,总有一天会抛了他们;而现在阿云嘎的雌伏,与其说是亲近,更不如说是一种策略,赌他到时候腻了,还能有些感情放他们一家子完整的离开,而非顺手扒皮抽筋取丹,榨干最后一分剩余价值。
这话他知道不能说,不当说,说了郑云龙肯定要发怒,但是阿云嘎还是没自控住,流露出了些许意思。
“你要是走了,他们没有——他们要回到以前的生活,肯定受不了。”阿云嘎说:“你这只会害他们适应不来。”
要害他们一家子离不开他的。
——这也已经足够郑云龙不快,合着阿云嘎就觉得他郑云龙随时要把他们抛下一走了之;可旋即又是悚然一惊,的确先前他是抱持着有趣的心思在看着,然而不知不觉间,他开始为他和孩子盘算,包含用什么功法好,哪些宝物防身,连居处都布置起来,要将人舒舒服服养着,储物戒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恨不得捧出来搏虎妖开心。
这感觉不对,郑云龙却不明白是为什么,起先他的性子也并非如此,对身外之物看得淡,可现在他能飞信去向他那些善于享受享乐的朋友讨华衣美器,把这个冷清的山洞装饰得……像是他们的家。
他甚至都想了等再过一阵子,虎妖对他更软和一些,他就带着他们一家子回去上族谱,阿云嘎是雷属性灵根,他就去寻几个雷属妖修的功法,两个娃也要学基础,可以送到门内弟子练功堂一块儿修行。
可现在阿云嘎的话像盆冷水往下浇,他在这儿规划好了一切,不成想人家对他只是忍耐。
阿云嘎晓他素来脾气不错,上回动手也是他出手在先,郑云龙更多是给逼急了才还手,想他应当不至于为此和他起冲突,然而也心里没底,暗中起了戒备。
郑云龙的反应出乎他意料,那双和儿女相似极了的眼睛盯着他瞧,有受伤闪过,转眼便消失无蹤,只是又让他吃点东西,温和得不像阿云嘎与他初见时候那样锋芒毕露。
再拒绝下去似乎也不好,本是要与他对峙,现在稀里糊涂地让人拉了坐下,伺候着吃东西,不得不说,虎妖之前哪怕闻着香,也没多少心动,是因为不曾尝过男人手艺,可现在喂了几口,他也跟着馋起来。
郑云龙发觉了,大儿子那股对他警惕的样子有些像阿云嘎,又渴望又克制着靠近,但明明喜欢都写在了脸上,眼睛好亮,叫人看了就心都软下来。
诱他喝酒也不难,这酒带甜,阿云嘎被他哄着抿一口,知道不难喝,酒劲儿又还没发作,自然肯多喝几口,他就这样哄着哄着把人喂了半罈子酒下去,不多时等酒劲上来了,虎妖已经醉在他怀中。
还是这样醉了好,眼神带雾,面上飞红,软在他怀里喊热,裹着的外袍都滑下,露出白皙圆润的肩头在他怀里拱。
一双虎耳和尾巴都冒出来,不安份地动。
郑云龙再仰头灌下罈里最后一口,垂首往他嘴里喂过去,虎妖半张着唇手指抓住他前襟,迷离着眼吞他口中酒液,舌尖与他相缠。
他还没想明白,可不妨碍他想要这虎妖最好再离不开他,那就待他再好一些,好到阿云嘎最后自愿留在他身旁。
郑云龙顺着他的颈子往下留下了唇印,可他看见那金项圈时,仍免不了一顿,第一次平白生出点愧疚来。他过往受的那些教育都告诉他,妖畜不如人,于是要拘了锁上项圈,鍊住了不让跑,要是不听话,自有残酷手段叫其低头。 但他现在,竟觉得这项圈华美归华美,却是碍眼又碍事。 居然冲动之下想将其解开,兴许能让阿云嘎快乐一些。
回过神来才惊出一身冷汗,这项圈解不得,解了,虎妖就要跑,何况他现在比之从前又进步许多,上次交手就能看出来,打也许是打不过,但是夺了崽子逃,还是有机会。
这山林广袤,又错综复杂,阿云嘎自小在这儿生长,肯定比他熟悉,郑云龙虽然已是大能,但擅长的是剑法,在寻人之上并不如何擅长,纵虎归山,肯定是要就此失去他们的蹤迹。
不能放,他抱紧了虎妖细心爱抚,眼神却幽深。 这项圈总有一天他会从阿云嘎颈子上取下来,可不是现在。 要到阿云嘎再也离不开他的那一天。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