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嘎】知返

大师兄与小师弟

(上)

圆窗前,男子坐在罗汉床上,手执兵谱,长刀入鞘置于身旁,矮几上灯火如豆,夜已深凉,数盏灯倒将这不算宽广的屋内照得明亮。

阿云嘎正看得入神,不想却听见敲门声,抬起头,在来客开口时,便是一愣。

“师兄,您现在可方便同我一叙?”年轻嗓音放轻,阿云嘎依然能听清楚,他心弦颤颤,半晌抿抿唇起身,拢住身上落霞色的长衣,没拿刀,径直去开了门,问道:“何事?”

来者是他最小的师弟,师父与师娘的幼子,郑云龙。两人有些年龄差,阿云嘎身为大师兄,与这个天之骄子般的小师弟向来不亲近;他不是很擅长接触这样受尽爱宠长大的娇子,而郑云龙不爱亲近这样严肃刻苦的师兄也情有可原。

阿云嘎想不通是什么让这个小师弟忽然在夜里造访他偏远的荷月斋。

小师弟已经不是孩子,然而与阿云嘎时刻站得笔直挺拔不同,郑云龙习惯微微拱背,师娘为此没少骂过他,但他也没改过来,这时候便显得比阿云嘎稍矮上一些,抬眼看着阿云嘎,眼睛睁得大大的,清亮而润,问他:“师兄,不让我进去么?”

他身上有些反常,叫阿云嘎相当不安,男子静默半晌——他想了想,之前都仔细没有留下过痕迹,郑云龙应当是发现不了,阿云嘎定定神,侧过身让郑云龙入内。

他们在年纪到的时候总要出山历练,然而小师弟前些日子断了音讯,等到再同师门内联系上,好似全然无事,只说信可能路上寄丢了便不再提。

可当他再回到师门的时候,谁都能看出来郑云龙确实是不一样了;过去倚剑长歌意气风发的年轻剑客身上骤然多了些沉稳,身上傲气收敛许多,若说以前是不藏锋的剑,现在已经知道该敛起锋芒。

不那么轻信,不那么天真,非黑即白的世界里出现混沌,他脸上带笑,心里藏事,任凭师门内师父问话、多少师兄弟探询,都没有回答半分究竟下山一趟发生了什么。

在众人之中阿云嘎也许算得上是最冷漠的,没有多问,但不知缘由,他近来发觉小师弟频频出现在他身边,无论练武场抑或是讲堂,先前从未有过。

说要是巧合未免太多,可又想不到理由。阿云嘎在他回来后很有些坐立不安,全被他藏在了沉稳冷静的外壳下。

现在人来了,他反倒觉得松了口气,无论郑云龙在想什么,一会儿便知。

然而阿云嘎没料到的是关上门后一转身,小师弟便抓住他手腕吻上,用了巧劲以有心算无心,阿云嘎猝不及防之下只来得及偏头躲开让人擦着颊侧吻上耳垂,后背磅地撞上门板。

他惊怒道:“郑云龙,你干什么?”

瞪大了眼不敢置信,脑中一片混乱,不是因为吻,而是——

郑云龙压住他,鼻尖凑近他颈窝轻嗅,尔后眉头深皱,竟是随时要落泪一样:“师兄,三个月前的神医谷里,你怎么不要我了?”

“我、我没——”阿云嘎本能反驳,旋即意识到不对,闭上嘴,垂下眼沉声道:“郑云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现在放开我,我还能装作无事发生。”

他摆出了惯常用的那股师兄架子,往常师弟师妹们都惧他威严,只要他沉声说话,没有人敢不从;尤其是收徒之后,他威仪只有更胜。

但郑云龙偏偏就不如他所愿。

他说:“师兄,你以为你自己天衣无缝,但你不知道,我打小鼻子就灵。”

阿云嘎身一震,郑云龙紧盯着他脸庞,接着说道:“师兄,你知不知道你身上好香?”

阿云嘎喜欢以松木香薰衣,久而久之,那股气味便附于发肤,哪怕身上衣物不曾燻过,贴近了依然能嗅到香气;而阿云嘎早已习惯这股淡香,自然对自己无意间露出的破绽毫无所觉;也是郑云龙五识过于常人,尤其中毒眼盲时,更是锐化了其余感官,这才能够捕捉到这股淡得近似于无的气味,甚至辨认出阿云嘎。

郑云龙本就是心中有把握才来诘问,但他还是年少,沉不住气,见阿云嘎不说话,咬咬下唇,便觉委屈——那股长大的感觉不见了,现在又像是个孩子一样,为了自己依赖的人不看自己而委屈。

他知道那些事儿不好说,因此对这段过去绝口不提;然而阿云嘎是不同的,过去数个月中的相伴,他早已如同幼雏跟随母鸟一般,对男人信赖无比。

事情发生在一年多前,彼时郑云龙初出茅庐,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仗剑闯江湖,闯出了个名声,当时只觉长剑在手,天下便无处不可去;哪里会知道他引为知己同行的伙伴会突然对他下手,在他酒中下毒。

他饮下时无一点防备,虽在察觉酒水有异时便以内力逼出,然而毒性太猛,无法根除,为防奇毒侵入心脉而亡,最后只得以内力将毒封在双眼处,一夜之间便失去了光明。

内力不得动用,双眼不能视物,身上财物被洗劫一空,连佩剑和身份信物都被夺走,要求人递话也无从取信于人,最后流落街头。

这是郑云龙此生栽过最大的跟头,哪怕只有时间并不长,也足够他看见真实的人情冷暖。

是真真挣扎了一番才活到了男人救了他的时候。

郑云龙的感官敏锐,打磨后也能分出来人对他善意或恶意,那日在破庙栖身,听来人步伐沉稳,不同寻常人,加之身上有浓重的血腥气,登时提起心,准备好若是对方有恶意,哪怕拼命也得跑。

可那人比他功力深厚太多,轻易堵住他去路,站在他面前,只听见似有若无一声叹息,手指轻轻抚上他脸颊和双目。

对方没有恶意,甚至怜惜他。

郑云龙一愣,却被人点中睡穴,等到再醒转过来,已经被洗漱好,换上一身柔软洁净的衣服躺在马车中。 对方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字,句子都很短,让他不要怕,带他去治病。

而那人肯花大代价带他进神医谷问诊,他也是万万没想到的。起先郑云龙想过男人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份——旋即又被自己推翻。他名声响亮,可实际看过他容貌的人却不多,在他表明自己师门前,男人已经对他相当温柔。

而神医谷是哪儿?神医谷乃是江湖中无人敢得罪的存在,号称无病不医,无病不可医。进去的人得先闯进谷口迷阵,再来,得付出神医满意的报酬。

这些报酬往往稀奇古怪,要求药材有之,试药有之,都不是容易条件。

郑云龙不知道这个爱护他的神秘男人付出了什么代价,他带着郑云龙闯阵,却在出阵后又点了他的睡穴,明显是不让他听见他的声音,也不让他知道他们商议的内容。

随后神医谷给他们安排了住处,这里求医问药的人不少,能闯进来的人往往有几分本事;然而本事不小,惹的问题通常也大,时常施针施药就需时数月乃至数年,多半需要长住,于是经年累月下,有不少空屋供来者休憩。

他们被安排在一处偏远院落,旁边有一处药田。进门后男人安顿好,便带着他熟悉了屋内摆设的位置,走上几圈,确保郑云龙不会伤到自己。

琐碎到每日的盥洗和穿衣挽发,也都是男人手把手地替他处理,更不要提后续煎药,施针和按摩,都是他在神医身旁学了,再仔细用在他身上。

郑云龙也不知道为什么,哪怕之前被以为的朋友那样伤害过,对这个人的信赖依然迅速地加深。他为了郑云龙方便,晚上两人睡在一处,若是郑云龙需要他帮什么忙,往身畔一摸,就能碰到对方温暖的身躯。

他当然会注意到男人身上那么很淡很淡的松木香气,这股香有种难以言明的熟悉感——是一股似乎曾在他生活中相当理所当然的气味;但又长期被他忽略,乃至于此时轻易想不起来。

他终于能确定男人是认识他的。 却不像任何他亲近的人。

郑云龙这人有个好处,想不出来他也不会纠结,本能地他分辨出来男人待他好,待他温柔,不会轻易将他抛弃,便更自在了些,哪怕男人一开始还顾忌着跟他保持距离,在他锲而不舍地靠近下,也逐渐为他软化。

他一直是沉默的,直到郑云龙缠他缠得受不了,问他名字,一句“我这双眼不知道要治多久,总不好连怎么唤你都不知道”,终于还是让他退让了些,抓过青年的手掌,在他手心中一笔一划写下“阿云”二字。 这明显是搪塞,不是真名,郑云龙也没有觉得不快,轻易接受了,还一反过去的习惯,话多起来,和他说自己,说家人,说师门,存着试探之意,但提到的任何人都不曾让他有过细微的情绪波动,郑云龙也就放下。

到后来郑云龙甚至习惯了躺在对方膝盖上睡觉。 他其实不怕苦,但是吃药后阿云总要喂他一口糖;施针后,浑身疼痛使不上劲儿,男人就抱着他让他歇在腿上给他按摩舒缓。

郑云龙陷落得好快,他没有为什么人动过心,却在这个时候,为了一双手,身上一抹香动情。

那股逐渐孳生的情意,自然是半分做不得假——爱上一个不知名姓不知相貌的人似乎荒唐,可偏又顺理成章;不只是因为他待郑云龙好,而是更……玄妙一种感觉,他给了郑云龙一种琢磨不透的熟悉感。

在他身边郑云龙就觉得欢喜。

可偏偏阿云哪怕偶尔放松了,会因为郑云龙故意逗他而轻笑,他还是不让郑云龙碰他的脸,不让郑云龙对他的容貌有任何概念。

郑云龙同他说,哪怕他生得丑,或者只是平凡都没有关系,男人却仍然毫无回应。

郑云龙也不可能夜半偷偷趁阿云睡下时碰触,别提他当时无法视物,男人武功可比他高强得多,在他手指碰上脸颊前就能醒过来。

但是神医说了,他这双眼能复明,那便总有能看到他的一天,于是郑云龙始终耐心等待——他几乎确定阿云对他有同样的心思。

因为不只一次,他以为郑云龙睡着了,以手轻触他的轮廓,又轻轻地吻上他的额头。

这样的吻似乎在记忆中存在过,郑云龙偶有些困惑,面上却不显,直到他的双眼逐渐能感光后,一回他趁着男人又亲吻他的额头,抓住了对方手腕翻身压上。 阿云好似有刹那惊诧,但郑云龙在他身上乱拱,凭着模糊的光影找准他的唇吻上。

他的双唇很软,没有蓄须,先是紧绷住,但在郑云龙轻舔吮吻下逐渐放松,让他深吻住。这次两人俱是擦枪走火动了情,男人反握住他的手,但郑云龙还能以唇吻探索他的面容。

他有高挺的鼻梁和深深的眼窝,感觉得出来轮廓很深,没有伤疤,也绝对不丑;但是郑云龙不知道为什么,男人总不要他用双手摸得更明白。

而最终的治疗在一个月后,神医说了,要泡上药浴佐以施针,需要阿云传以内功辅助,待到结束后,他就能重见光明。

治疗有惊无险地度过,难以承受的疼痛令他在结束后不久晕了过去。

郑云龙醒来时,没见到光明还惊了下,恍然又想起此刻脸上还缠缚着布条,急忙解下,纱布一圈一圈绕开,直到全数落下,他深吸一口气,眼睫颤抖,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

……能看见了。

初时有些模糊,等他再眨几下眼,便能够看清事物,再过数息,更是彻底清晰。郑云龙急忙站定,环顾这间他和阿云住了数月的简单小院,只觉得无论何处都透着质朴可爱。

接着郑云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忙去寻阿云,要让他知道自己的眼睛好全了;他从没见过他,却直觉自己能认出来。

然而那小院周遭无人,郑云龙再急忙进门找时,先前不曾注意的事物才被他收进眼中。

摆在桌上的,是郑云龙被人夺走的佩剑和弟子信物。

郑云龙脚步一顿,好半晌才往前,一步走得比一步更慢,手指碰上剑鞘——处处如旧,只有丢失了剑穗。 他在院中抱剑等待了半天,终于接受阿云不告而别的事实。

神医谷不留人,进来难,出去易,他从神医那里得知早在他醒转前一刻钟,阿云早就出了谷,没再回来。两造也许还有些交情,因为无论郑云龙怎么问,对方都不肯告诉他男人身上的特征名姓与相貌。

只让他“不要辜负”。 “既然他要你叫他阿云,那你又何必强要问他名姓?”

郑云龙说不动,不肯与神医谷的人胡搅蛮缠,负气离开;一方面也存着他还离开不久,也许能碰上的心思。

可出了谷,才发觉天地之大,他连对方可能往何处走都不知道。

无头苍蝇似地浪费了好一阵日子,才想起来去找仇家,却在找到消息的时候,发现对方早已身亡。死得极惨,好似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地,手脚筋脉俱被挑断,死因就是他用在郑云龙身上的毒,被人生生灌了下去。

再接着追查,这个人干过的阴私事儿不少,只是扫尾扫得干净,这次不晓得是碰上了哪路仇家,阴沟里翻了船。

也许只是另一个同他有仇的人,但郑云龙忍不住想,他恰好死在阿云找到他前几日。 这是巧合么? 他心乱如麻,想接着查,但师门内修书让他早归,郑云龙不得不先回山一趟。

谁知踏破铁鞋无觅处。

郑云龙本在同那些相熟的师兄师侄说话,却不曾想在大师兄与他错肩而过时,嗅到了一抹熟悉的淡香。 郑云龙在这段时日里,从未遗忘过这抹香。

他如遭雷击呆立在原地,但隐隐约约,却又觉得不那么难以接受——再想想他对他表现出来的熟稔,要郑云龙唤他阿云;他沉下心来四处打听了下,便知道了大师兄先前下过山,前一阵子才归来。

恰好时间都吻合。

何况一个人,衣着能改,习惯却不好改,郑云龙闭眼去听,脚步声八九不离十。

难怪所有人都好奇他在山下遇到了什么,只有阿云嘎从不问一句——同他在神医谷住了大半年,郑云龙身上发生过的,还有什么他不知道?

郑云龙认出来他的喜悦和疑惑,却随着时间过去被一股不快取代;那人好像把谷中数月全遗忘了般,逕自练功授徒,似乎离开郑云龙对他而言没有什么不习惯,甚至若不是郑云龙有意靠近,可能十天半个月都见不上一面。

见面了也没什么好说,郑云龙还在搜索枯肠寻一个能同师兄搭上的话题,师兄便朝他轻轻颔首,转身离开。

郑云龙难受得浑身不得劲,但在今日爆发却只是一个再小不过的由头。 师兄下了山一趟,又收了个小弟子回来。 那小鬼据说是路上捡的,脏得很,可是大师兄没有一点嫌弃,牵着小孩儿的手领他上山,面容是难得的温柔。

郑云龙当下整个人都不好了。又恼他又委屈,等听到他告知师父师娘要收徒,郑云龙再听不下去转身就跑。

在演武场练了一下午,又在山中漫无目的的闲晃;却是这个时候才想起来为什么讨厌他这个大师兄——其实以前师兄很疼他的,郑云龙八九岁那时候,最黏的就是大师兄。

难怪当时阿云身上的气味和拍着哄他睡觉的力度有种莫名的熟悉……因为大师兄,以前就那么做过。直到后来,不知道为何疏远了他。

疏远就疏远,郑云龙先时只是受伤,以为他嫌那个年纪的孩子烦;真正觉得讨厌,再不想理会阿云嘎,是阿云嘎下山游历归来,收了徒之后。

他比郑云龙大了七岁,在郑云龙十六那年收了第一个弟子。郑云龙看着阿云嘎细心指导爱护,还给那小娃梳头说故事,忽然惊觉大师兄不是讨厌那个年纪的小孩儿——也许只不过是讨厌他罢了。

在那之后他就有意地避开阿云嘎。 郑云龙想了良久,把往事过了遍,一回神,脑子冷静下来时,已经站在师兄的荷月斋外。

他起码要问个清楚明白。 郑云龙走上前去,敲敲门扉,喊了声:“师兄。”

(下)

阿云嘎双唇紧抿,看着他的小师弟,眼神有一丝恍惚。他的眼睛的确恢复了,虽然在小龙回到门派里的时候阿云嘎就知道这点,神医的医术他也信得过,但眼下这么近看见青年的眼眸炯炯有神,仍然松了口气。

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更别提郑云龙这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姿态,着实令人头疼。

踌躇着该不该认——他是没以为能瞒一辈子的,但也没想过会这么快就被郑云龙发现,还是因为自己惯常用的松木香。

哪怕淡定如阿云嘎也忍不住有些慌乱。

他在沉默中挣开郑云龙压制住他的手,要往屋内走,只说没搞懂他什么意思,说天晚了,叫他早些离开。

可才走出两步,又被人从后扑上来紧紧抱住,圈在怀中,手臂箍着他,道:“师兄,你要是真那么讨厌我,为什么还要救我——为什么还要吻我?”

阿云嘎浑身一震,他不曾忘记,却没想到郑云龙会在此时提起。

他最不该,是没管住自己的心,在神医谷里与青年同眠,又没忍耐住吻了他的双眼,再后来,郑云龙察觉了,翻身压住他亲吻时他没有制止,最后郑云龙三不五时就向他索吻,他也……不曾躲避。

甚至偶尔在忘情时,有所回应。 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阿云嘎并非一开始就是这个冷肃死板的样子。

他拜入师门早,看着小师弟出生,疼爱得可以,天天练完了功就要来找师娘,想抱一抱小师弟。

小龙再大一些,也是他带着在山里疯玩,天天督促他练功,待到三四岁大了,小龙不好跟师父师娘住一个屋,迁去了擎云院,彼时胆小得很,阿云嘎每隔几个晚上就要悄悄翻墙进去,拍着小师弟入眠。

疏远郑云龙实非他所愿。彼时他也不过十六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无意间却发觉自己对女性动不了情,只有男子的身体能吸引他的目光——阿云嘎心慌意乱,这龙阳之好有悖人伦,不敢同任何人提起,只能没日没夜地埋首练功苦修。

甚至他没来由地害怕这身上的异常会“传染”给小师弟,更是避着不肯见。

距离就这么拉远了。

说是轻描淡写,但只有阿云嘎自己知道十来岁的那几年过得多么惶惑艰难。而阿云嘎接受自己的不同常人,是直到他因缘巧合下结识神医;初时听见他的名号,再看他医好的那一连串奇疾,要怎么不叫阿云嘎将他当成救命稻草。

他终于找到一个人说出这羞于启齿的问题,可令他绝望的是,神医听罢轻描淡写回他一句“治不了”。

尔后一席话闻所未闻,堪称振聋发聩。

原来男子爱上男子,女子爱上女子,都能算是正常——这世界上,并不是非要男女相爱。 他又何苦以此惩罚自己?

阿云嘎枯坐了几夜,睁眼到天明,初时只觉这话荒唐,可后来,还是被神医给说服了。 在那之后阿云嘎才渐渐与自己和解;兴许是心境上的松动,让他武功还更进了一步。

只不过阿云嘎早已习惯压抑住自己的性子,后来又收了两名徒弟,更不好随心所欲,于是也没有多少人看出来他的不同。

至于爱上郑云龙是个突兀的插曲。他下山游历回到师门时,少年已经十六七岁,抽了条骨架又大,让他看着比当下的年纪更大些,但双眼澄澈,气质清正又傲气,英俊逼人,只有笑起来的时候能看起来以前缠人爱撒娇的小师弟样。

阿云嘎先是目光不自觉受他吸引,到后来,在他发觉时早已情根深种,喜欢看少年练武场里爽朗的笑,与同龄弟子恣意玩闹。

但当时他俩之间的生疏已经相当明白。郑云龙不爱看他,连他后来收下的两名小徒都不怎么热络。

哪怕知道没有可能,阿云嘎还是管不住心——不打紧的,阿云嘎这么告诉自己,他不会向师弟表露心迹,这样安静地看着他就很好。

谁知道会遇上郑云龙失蹤这件事。阿云嘎知道小师弟性子好心肠软,少年又是第一次下山,难免多担心了些,叫自己擅长打探消息的故旧分了点神注意,这注意就注意到了问题。

当时那位朋友恰好有事缠身,再能够分神向他递小师弟的消息时,对方已经不知所蹤,而与小师弟同行的那位“朋友”无疑最是可疑。

阿云嘎直觉相当准,当即决定下山,日夜兼程地赶路找到了那人盘问,却在动手后问到了下毒的消息,不过是出自于对郑云龙的阴暗嫉恨,就要出手害他。

阿云嘎听得浑身发冷,气急攻心目眦欲裂,在问到小师弟可能的下落后,长刀挑了他筋脉化去他内力,掐着对方下巴灌下他毒盲小师弟的药,等人断了气这才扔开,身上衣衫染血都来不及换,急匆匆又赶了路,直到在破庙里找着郑云龙。

小师弟一身狼狈,瘦了许多,那双清澈眼眸此刻没有一点神彩,神情防备,叫阿云嘎看得心一阵阵疼,没有多想,点了他的睡穴,带回他下榻的客栈后为他清洁盥洗好,又买了辆马车,一路往神医谷去。

没有向他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心乱如麻,不知道怎么和郑云龙解释他为什么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里。 阿云嘎在克制了这么多年不靠近,一朝破了自己立下的戒,便有了更多情难自禁。

那些不必躲藏的温柔和投向少年的目光,那些束发时的仔细与苦药后的糖粒,都是他的情不自禁。

他不说话,郑云龙便是那个说话的人,他在施针后总要躺在他的膝盖上,同他絮絮叨叨讲话,他们的小院里没有第三人,郑云龙双眼又不能见物,于是没有人能得知阿云嘎的眼神有多么柔软。

郑云龙好在很快又恢复到了以前神气的小师弟那样,天不怕地不怕,谈起来怎么受的伤,也是轻描淡写,自嘲说识人不清,阿云嘎握住他的手,郑云龙又转了话题,和他说他在师门里的生活,还给他介绍起来他门派里熟的都有哪些人。

他熟的人,自然阿云嘎全都知道。

但当他听到郑云龙提起大师兄的时候,仍然忍不住心酸,郑云龙语气很淡,说了句和大师兄不熟,下撇的嘴角骗不了人。 阿云嘎没说什么,只不过更想明白了,不能告诉小师弟他是谁。 说了,大概也再不会同他如此亲近而毫无防备。 应该会更不喜欢他的吧。

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有那么一段时间,可以悄悄地把小师弟藏起。谁也看不到,阿云嘎不贪心,一点点时间就可以。

只不过他的眼睛还是有治好的那一天。

而到那个时候,阿云嘎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他扶着医治后脱了力的高大青年回房,在床上躺下,郑云龙哪怕是几乎要撑不住睡着了,都还撑着一口气,抓住了阿云嘎的手指,反覆地说,明天不要躲,要好好让他看看他,不管阿云长什么样他都喜欢。

在郑云龙昏睡过去后,阿云嘎在床畔坐了良久,直到天方破晓,他站起身把行李整理好,拿出从那人身上搜出来的,小师弟的佩剑和一干弟子信物、玉佩等,放在桌上,最后轻轻掩上了院门。

天微微亮,是好梦当醒的时候。

阿云嘎就这么离了山,没有犹豫,回了门派里。过去几个月他将弟子托付给相熟的同门照顾,看着徒弟练功,沉下心来授徒,是逼着自己忘。 只有午夜梦回的时候能拿出来,想一想,再想一想。

在阿云嘎的盘算中,他以为小师弟此后应当与他再无瓜葛,他会娶个门当户对的好姑娘,承师父师娘的衣钵,而阿云嘎不过是他那个说也不肯多说的大师兄。

却没想到小师弟回了门派之后,忽然之间有些不一样了——尤其是他的眼神,无端使阿云嘎心慌,只想闪避。这次收徒也是着实在门中待不住了,出外散心,不想遇见了一身狼狈的小童。

是有些移情在的,小娃娃那抹防备让他想起几个月前的郑云龙,摸了摸根骨,挺不错,问清楚父母双亡,糊里糊涂就把人带了回来。

才刚安顿完回到荷月斋,哪里能想到这个时候师弟来寻他对质。

郑云龙眼下抱着他,气息怀抱如此温暖——在他们朝夕相处的几个月里,因为眼伤,郑云龙多半是乖巧的,仰着头摸索着找他,找到了抓住他的手就冲他笑。

可现在却不同,阿云嘎只觉恍惚,他已经是个……有侵略性的男人了;不是他以前疼爱的孩童,不是他以前看着的少年,他的拥抱和亲吻,确实已经是个成年男人。

他居然半刻没有挣开,然后在听见郑云龙喊他阿云嘎时,顿了一顿。 他没喊师兄,而是堂堂正正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阿云嘎,你知不知道我心悦你?”郑云龙双手紧紧将阿云嘎圈住,不让他闪躲,选择了孤注一掷——他能感觉到师兄并非对他无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不肯面对他。

阿云嘎浑身紧绷,沉默片刻,此时夜已深,只有屋外清风刮过松叶的声响。

良久阿云嘎方苦笑着低声道:“……郑云龙,你错了,你只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我是那个救了你的人,这才起了错觉。”

郑云龙简直要被他气得半死,知道这人吃软不吃硬,压住脾气反驳:“要是旁人救了我,也不可能像你这般上心——何况我知道那不是错觉。”

旋即又软了声音,喃喃道:“……师兄,我只是逼自己忘了你爱用的香。”

他也曾经问过自己,若不是阿云嘎,换成随便是哪一个人,他能因为对方在此时伸出援手而动心吗?郑云龙问了自己数回,次次都得出来会感激,却不会动心——因为他们身上,不会有阿云嘎身上这抹令郑云龙熟悉的淡香。

他必须承认,阿云嘎对他来说一直都不同,哪怕他逼着自己忘了,他仍然会为之悸动。

师兄的手掌,师兄替他束发的力道是不一样的,他的本能比他的理智更快认出对方,只不过郑云龙一叶障目,不愿察觉。

那样如玉般少年的疏远,所有温柔被收回,郑云龙是怕了。

每一个人都有难以启齿的秘密,很多事他一时半刻难以解释得清,可是有些话起码现在郑云龙就能说给他听。

“师兄,你以为我是错觉,可你不知道——”郑云龙顿了顿,接着往下说:“你还记得你收第一个弟子的时候么?我看到过你笑着夸他,我……很生气,”

阿云嘎怔愣,这是他从没想过的。

“然后那晚回去擎云院睡着了,我梦见你像小时候那样,翻墙来找我。” “师兄,那时候我十六,我梦到你到我床边,像以前那样对我笑,然后掀开被子钻进来抱住我哄……”

年长些的男人蓦然有些不祥预感,但他还没来得及制止,青年已经接着开口。

“師兄,我,”哪怕是郑云龙这性子,要亲口说这话也有些羞耻,声音愈来愈小,附在阿云嘎的耳畔,一字一句清楚地钻进去,让后者没有办法再装作若无其事:“我梦到你用……用手给我弄了出来,好舒服,你还夸我了,隔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爬起来洗了亵裤。”

对一个疏远自己的人动心,于少年时的他无异奇耻大辱——何况对方身边有了别的爱护着的小娃娃,只有他这里还在留恋那些阿云嘎陪伴他的时刻,怎么不丢人。

憋着一股劲,不想爱他,于是这么久,居然忘了那样英俊挺拔的男人曾经让他动心。

现在郑云龙剖出来自己的胸膛,连丢脸的时候都让他看,就是要向阿云嘎证明,不是谁救了他都可以。

阿云嘎脸都红了,耳廓也滚烫,不知道羞的气的,抑或是都有之,张嘴半晌抖着声音骂他一句“无耻”,但郑云龙这可不乐意了,将人转过身,挑开衣襟,阿云嘎还来不及反应,他贴在心口藏着的东西就被人挑了出来。

“阿云嘎,我恋慕我师兄无耻,那你藏着师弟的剑穗,不无耻么?”

方才挣扎间领口松开露出了些许端倪,郑云龙便察觉了,他佩剑上的剑穗丢失,起初还以为是被那下毒的人摘下,却没想到是藏在师兄这儿。

阿云嘎脸上的慌乱却叫他又不忍心逼迫,屋内灯光下,剑穗被他长指挑出后,阿云嘎没了一贯的冷静自持,眼下却是眉头紧锁,看上去不是愠怒,却很委屈。

委屈得郑云龙想吻他。

他也这么做了,凑上去亲亲他的眉头,叹口气,把人抱紧:“师兄,你不要误会我,我看到你贴身收着我的剑穗,好欢喜——就是我有点嫉妒了都。”

在他亲了几下脸颊唇吻后,阿云嘎才慌乱地推开他,气息不稳,问他到底要如何,双手紧握成拳。

“我要你回应我。”郑云龙说,年轻的男人好穿一身如烟的湖绿色,温雅而淡,然而眉目俊朗,锋利如剑,微垂着眼看他,双臂将他箍住。

阿云嘎想逃,却无处可走,哪怕他武功远比郑云龙高强,但此刻顾忌着他伤才好了不久,硬是不敢强硬格挡开。

低声说他胡闹,又说这样有没有想过师父师娘怎么想。

可郑云龙不听,梗着脖子说爹娘知道了又如何。

阿云嘎知道他性子,这个小师弟从来舍得一身剐,任性得很,偏偏又让人恼恨不了,这双眼睛这张脸,垂眼一看人,叫他如何能挡。

这人总能轻易找到让师父师娘心软的办法;而阿云嘎,何尝不是那忍不住对他心软的人其中之一?

他站直着,想了很多,想了很久,最后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说道:“罢了。” 小师弟还年少轻狂,阿云嘎这一生没有想过要为什么别的人动心……那再纵容一回小师弟又何妨。

郑云龙看似淡然,只不过是面上强撑,他就怕都到了这份上,阿云嘎仍然不要他,此时听见这一声罢了,更是心都提到嗓子眼。

只想着要再找什么办法抓住他这个师兄。 下一刻,却是师兄闭了闭眼睛,伸手环着他颈子,双唇贴了上来。

软而湿润,贴上了他的,郑云龙一懵,旋即反应过来,按着人后脑勺,将他吻得更深。

阿云嘎这一生,总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只他一个小师弟,打小就知道怎么让他改变心意。 罢了。

暂无评论

发送评论 编辑评论


				
|´・ω・)ノ
ヾ(≧∇≦*)ゝ
(☆ω☆)
(╯‵□′)╯︵┴─┴
 ̄﹃ ̄
(/ω\)
∠( ᐛ 」∠)_
(๑•̀ㅁ•́ฅ)
→_→
୧(๑•̀⌄•́๑)૭
٩(ˊᗜˋ*)و
(ノ°ο°)ノ
(´இ皿இ`)
⌇●﹏●⌇
(ฅ´ω`ฅ)
(╯°A°)╯︵○○○
φ( ̄∇ ̄o)
ヾ(´・ ・`。)ノ"
( ง ᵒ̌皿ᵒ̌)ง⁼³₌₃
(ó﹏ò。)
Σ(っ °Д °;)っ
( ,,´・ω・)ノ"(´っω・`。)
╮(╯▽╰)╭
o(*////▽////*)q
>﹏<
( ๑´•ω•) "(ㆆᴗ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Source: github.com/k4yt3x/flowerhd
颜文字
Emoji
小恐龙
花!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