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思索

从这点到那点最近的距离是直线。

郑云龙的思考模式没有拐弯，不走歧途，像投出标枪，像射出弓箭，鸣镝划破夜空般一去不回。

音乐剧于他如是，阿云嘎于他如是，他起心动念了，想要了，他就往前走，哪怕是天边遥遥的光，他也攀上最高耸的山巅，伸手去摘下星辰。

倒不是不害怕。

怕是一回事儿，做又是另一回事儿。 该做的就得做，那怕也没有用。

告白那天也是一样，他想到了，就说了，阿云嘎看着他好像意外又好像不是很意外，郑云龙有忐忑，更多是坦然，坦然得都有点无赖，多少有点把问题抛给阿云嘎的不要脸皮。

告白这事儿吧，不说困扰的是自己，说了就是困扰的对方了，所以干啥不说呢？

而阿云嘎的心思像山路九弯十八拐，面面俱到，啥都要照顾好，放羊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要确保他的每一只小羊都安全回家。

只不过今天他的小羊把棘手问题丢给他。

他最钟爱的那只小羊，成日抬头看天低头吃草，边发呆边咀嚼，咩声还有青岛口音的那只小羊，开口跟他说，嘎子，我喜欢你。

是两个人约出来吃饭的时候说的，郑云龙，不要脸，吃饭吃到一半告白，没有鲜花也没有烛光晚餐，吃的是路边摊。

阿云嘎筷子顿在半空中，人嘴巴吃得油亮，把问题抛给他。

阿云嘎就得这个时候慢腾腾地思考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以前交往过女孩，好像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追就追了，没想到当郑云龙和他说的时候他反而仔仔细细想起来喜欢和爱究竟是什么东西。

“可能不只喜欢，我觉得我爱你。”郑云龙喝了口啤酒接着说，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又开口：“不是觉得。我就是爱你。”

行吧。爱，喜欢，真是很复杂的两个词。阿云嘎被那后面加的补充搞得愈发迷惘，像是掉进了母语和汉语还有词汇与感情构成的滚筒洗衣机里转呀转。

他不得不在此刻思考起郑云龙之于他是什么。

郑云龙是他的小羊——这世界对一个在草原上唱歌的放羊娃来说太复杂，走进城市里，走进形形色色的人群里，抱紧他熟悉的事物能让他更有安全感一些，所以他抱紧了郑云龙，用他熟知的所爱的家乡的事物用以形容。

比如小羊，比如骆驼，比如我们那儿一个部落的人。 他会说总有一天我要带你回去草原上看看。

但是爱，郑云龙说的爱是什么，阿云嘎胸膛里燃烧的太阳一样的情感又是什么。 他选择像是个成熟的大人一样处理事情，试着跟他讨论，你有没有可能是没有出戏，你有没有想过你父母的看法，你有没有想过这社会里各种各样的问题。

但是他们是否真的在谈论爱情。 不，所以郑云龙说了，单刀直入，跟他讨论爱情，用他们讨论音乐剧的口吻。 他说我爱你。 路边摊听得见人声鼎沸，听得见车水马龙，听得见红尘俗世百般情态，阿云嘎听见了他这一声爱。

我爱你如爱音乐剧。 话说我爱音乐剧如爱你。

他一偏头，半长头发甩了甩，看起来是不修边幅，清了清喉咙，开始说你跟我讨论音乐剧的时候不总跟我说再苦再累都要坚持？

要纯粹，要坚持，不去听那纷扰声音，那怎么爱你这一件事就不可以？

好他妈有道理，虽然也不知道是不是歪理；不过哪怕是歪理，这世界上一定也有某个角度，这个歪理能显得直得不得了，一点儿都不歪。

郑云龙紧不紧张，也紧张，但他看阿云嘎眼瞅着比他好像还更紧张，所以他就没那么紧张。

你总跟我说别的都有办法解决，那咱俩谈恋爱，别的事情肯定也有办法解决。

音乐剧和阿云嘎这两件事情在他生命里出现的时候，你放进人一生的尺度里，可能相差不到几毫米；基本上是捆绑销售，不拆分，买一送一，就是不晓得买的是谁送的是谁，但是郑云龙不管，他两个都要，所以他就问了。

音乐剧这件事就像他们两人共用的心脏，那说句爱好像也不怎么过分。

阿云嘎被他利索的嘴皮子说得瞪眼，没办法，汉语有时候烫嘴，这个时候他的小羊就像烧好的羊肉锅子，烫得他说不出话。 然后郑云龙大发慈悲，循循善诱，跟他说，你就说我讲的有没有道理——音乐剧是不是纯粹的？ 阿云嘎点点头，说是，他俩有共识。

感谢过去的早晨读报，他掌握了相当齐全的书面用语，随时可以写一篇词藻骈丽充满少民真诚的不知所云的论如何为音乐剧献身的作文。

但你用一句诗意的阿云嘎自己的神来一笔说，那就是如何为了一个欲望清白地奔波。 然后郑云龙又说，爱情这件事是不是纯粹的？

他抬着下巴看他，眼睛大又精神；大多时候没这么精神，就是要好好地直接地把阿云嘎绕晕的时候有这么精神。

阿云嘎有些犹豫地再点点头。 行了。郑云龙说，那你就说喜不喜欢我不就成了。

好平常的语调，像是问今天天气怎么样一样稀松平常的自然，如果不看他脸上冒汗还以为他真的一点儿不紧张。

所以阿云嘎顿了一下。

他噘噘嘴，心思缜密不假，但他跟他的小羊在一起的时候，他永远像是三岁四岁五岁那样，澄澈干净，没像盘山公路一样拐弯，是直接从山顶往下跳。

因为他会跌进他小羊柔软的羊毛里，他会跌在他的小羊软绵绵的心上，郑云龙永远都会接住他，像接住坠下的流星一样。

于是他又点点头。算认了他这句爱。 从点到点，最短的距离是直线，郑云龙拉开弓弦，然后放手，不拐弯抹角，正中红心。

也或许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距离，梦想与爱情对郑云龙而言从来不是单选题。 因为他们共用一颗心脏，

阿云嘎会和他，也要和他一起去摘遥不可及的星。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