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落
一夜之间梅城就变了天。
柴米油盐里打滚的小市民当然没有一丁点儿感觉,这变天,变的是千尺之上的天,远得捉摸不着,出了门只知道隐约风声,关起门来过日子是上策。
多沾些边的人才稍清楚是出了什么事儿。
陈爷,人称他一声爷呢,距他二十三岁发家,如今不过三十有三,没想到这才十年,让人狼狈地逼宫,这逼宫的还是他亲手养大的崽子,这腥味儿像是沾在刀上的血般引逗着人,各路豺狼虎豹都在掂量这口肉值不值当挨上一刀。
雨夜,码头,说是陈爷落了水生死不明,于是这小郑能不能坐稳,还难说呢。 只可惜这不过都是街头巷尾的猜测,和阿云嘎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腹部枪伤没伤到要害,他坐在院廊下闭眼假寐,腿上盖着厚毯子;秋已深,院里梧桐叶落,萧索冷清,是派败落光景,无端使人神伤。
手指绕着串木珠,百八那迦菩提子,男人唇畔微动,只低声念,好似浑不觉察院中悄无声息多了一人。待他拇指越过三通,那人便低声唤了声:“陈爷。”
阿云嘎双眼微抬,看得人冷汗往下落,浓深秋意里汗湿衣襟,这才徐徐开口:“我让你来了?”
男人悚然一惊连忙低头,这可不是个被软禁的人能有的语气——好似他不是那折了翅的鹰,宛如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我说你什么好呢……”他又轻声歎,是种极凉冷的歎惋,并不真的可惜,反倒毫不在意。他又转起木珠,青年在他身前待他又诵完百八佛号,一时间只听得菩提子在掌中相触的轻喀声。
“你走吧。”半晌他说,可来者犹不死心,又上前一步:“可、陈爷……?”
下一秒男人的动作却令他止步,阿云嘎并未做些什么,只不过指腹轻抚过腕上适才让菩提子遮着的印痕,那是道深深的牙印,可偏生他脸上只有温煦的春意,和一点溺杀人的、柔波似的无奈。
“小龙会不高兴的。”他开口道。这不是为了来人的性命着想,甚至没有一点担忧,他想的只是小龙,小龙会不高兴,于是他就轻易遣了为他而来的人。
他心肝上的人,不高兴,哪怕只是一丁点儿,也不是随便什么人的性命比得上的。 “一会儿他要回来了。”没再说话,他徐徐闭上眼,仿佛吹面不是瑟瑟秋风;一个被软禁的人,哪里能知道得了囚禁者的行蹤呢?
除非,除非。
靴根敲击青砖铺面,迅捷而沉重,却在接近时放缓脚步,犹如情怯。院中仅阿云嘎一人,来者狐疑四顾,却不曾看到一丝异样,只见男人陷坐于软枕中,指尖数珠,是刚停下。
来者身量高大,衣着冷肃,硬生生让年纪看着又长几岁,然而双眼蕴水,颇有些委屈,这张面容若笑开,不难看出会是派春光烂漫,只可惜啊。
阿云嘎不必睁眼,也能描摹出青年犹带青涩的脸庞;不过不一样了,让血浸上几天,他的心能硬下,没白瞎了阿云嘎亲身上阵开了这把刀的锋刃。
他轻轻伏到阿云嘎身前,将脸靠上他膝头,像寻求安慰的小兽般呜咽,喊他一声哥,又以脸去蹭他染着冷香的掌心。
阿云嘎的手很冷,早年伤了根子,往往三伏天里手都是冰冰凉,以前总是郑云龙给他捂,捂热了才能安下心。
阿云嘎指尖动了动,终于有点融冰的迹象,青年一顿,但那触碰着他脸颊的指腹不是幻想,是男人切实地睁眼,顺着他的轮廓轻滑。
小孩儿内眼角和山根带着小痣,他的指尖点上又收走,想不想以唇触?想,是想的,只还不是时候,却也快了,阿云嘎不必等得太久。
从催生他的野心,到如今,阿云嘎等了多少年,不差这一时半刻。他这人没什么爱好,养盆景可能勉强能算上——栽那松柏,太高峻,太难掌控,盆景里养养松还算不错,对那松树啊,要能狠心,狠下心来才能让枝干顺着心长,才能足够苍劲虬曲;而不够艰险,则得来不珍惜。
他这一生就养这棵松,阿云嘎缓缓抬手,摩挲他微长的发丝,只这样就足够对方激动得战慄。
怎么能放手?
欲灭烦恼障者当贯木子百八,以常自随,称一佛号乃过一木子;若能身心不乱无陷曲谄,则复满百万遍者,能断百八结业。
这串菩提子在他腕上缠了八年,却无一烦恼根除相。
百八结业,百八烦恼,乃九十八随眠,又附无惭,无愧,嫉,悭,悔,睡眠,掉举,昏沉,嗔忿,覆等十缠,成一百零八数。
要断当断根本,病灶不除,则称再多佛号亦枉然。
阿云嘎也并不想断。
只不过他的小孩儿成了他的百八结业,那他也必要成为郑云龙这烦恼业障罢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