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嘎】涩果子

苦涩的,酸涩的

郑云龙和阿云嘎不说话。合不来,据说是这样,反正大一开学到现在二年级要结束了,学期末班上组织活动吃饭,两个人居然楞是一句话没说过——这还住一间寝室呢,好像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偶而还会跟另外舍友打听一下对方哪儿去了,干嘛呢。 总而言之,是个谜,没人知道,大家也都好奇,只是从来没有人肯说,问就说你们想得多了。

想得多了个头。但这两个人不想说,怎么样都没法儿让他们开口,又臭又硬像两茅坑里的石头。

这饭晚上吃的,整班的人都到齐,吃完一摊还有下一摊,喝酒划拳玩游戏的都有,就有人又要问,班长,你跟郑云龙怎么回事儿?郑云龙,你跟班长怎么回事儿?有什么误会说开说开,大家再开学了就做好朋友。

没有。没有。真没有。阿云嘎连连摆手,他的汉话早说得比小时候利落好多,吃的火锅,线条利落的侧脸在白蒙蒙雾气里晕柔。

郑云龙好像看了他又好像没看他,说没有,真的没有,班长不也说了,就是没有。 他两一个能喝,一个不喝,到最后成了班上唯二清醒能直着走出店门的人,叫来了车把人塞进去,报学校地址,当然,还是没交谈,等忙完了一通才走回去。

前后走,不算一块儿,郑云龙走前面,阿云嘎走后面,不远不近,中间隔了三公尺远。

也不知道为什么用走的,其实有点远,风凉凉冷冷,郑云龙手插口袋里脖子缩着,又有点后悔刚才店门口不上车。

可是他身后的人也没上,留了下来,郑云龙可能还是想多跟人相处一会儿,尽管不说话。

他有点想跟阿云嘎开口,却又不敢,拿捏不准对方的意思,几年都如此;只是再不说可能没有机会说,转眼过了两年,再转眼是不是大学生涯就要结束,他们在这里重逢,总不好却又生生错过,学校就在眼前,他听着身后跟着他一路的脚步声,终于停住站定,要往回对人开口:“——”

但却没想到那人比他更早一瞬:“大龙。”

*

郑云龙有个秘密,不是很明白的那种,有点糊里胡涂,等到回过神来知道满是歉疚,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胸腔中怀揣着的一颗小石头,等到上了大学之后与故人重逢,才依稀认出来这可能是个秘密。

中学那一阵他挺淘,不好念书,浑得很,上贴吧跟人约架也有,反正是不堪回首的一段回忆,就喜欢四处瞎逛,逛了再回家。

他家街后边开了间蒙餐,自个儿没去过,没注意过——他从小吃海鲜长大,蒙古菜不在菜单上,自然经过了都没有印象。会知道完全是场机缘巧合,有一回去打游戏,打完出来看好几个当地出了名的混子围着个少年,少年面生,是异域长相,不像本地人,被围着推搡也不吭声,估计是要钱,岂料那人骨头倒硬,抓着书包,不跑也不给。 眼看着要打起来,郑云龙大可直接走,只那天不晓得哪根筋不对,走了过去还是一咬牙,回头拿外套蒙着脸撞进去包围圈里抓了人就跑——好在对方也不是个反应慢的,等回过神来轻松超越了他,后面甚至换成他拉着郑云龙跑,这就跑进了那间蒙餐馆去。 他还撑着膝盖缓呢,少年进了店后厨,不一会儿出来个男人,眉眼看着跟少年有几分像,郑云龙喘了几下想这是对方的爸爸还是叔叔,没想到男人一伸手,热情得很,自我介绍说是阿云嘎的哥哥。

被留下来吃了一顿饭,等送出门的时候才迎来一句蹩脚的谢谢。 也是出了店门才发现就在自家街后头。

从此之后莫名就熟了起来,少年——哦,阿云嘎的普通话不好,可说来奇怪,就合郑云龙眼缘,打那之后郑云龙就喜欢去找他,时不时就要逗两句,他在他们家那里印象好,店里忙,平常就阿云嘎一个帮忙端盘子,哥哥掌杓嫂嫂收钱点单,忙不过来的时候郑云龙还上去搭把手,没有拿钱,倒喝了不少奶茶,还被托付了教阿云嘎汉语的重任,说是嘎子从小蒙授长大,来这里上学好吃力。

他自己都不见得能说明白,语文最多能考四十分,不晓得哪里来的自信能教人,更不明白为什么哥哥一托他他乍然就起了雄心万丈。带了自己小时候的课本来,从拼音开始教。

起先阿云嘎不爱说话,不肯跟他多说,只是一翻开郑云龙的课本,那堆磕碜的字加上郑云龙给作者歪七扭八涂上的胡子倒把人逗得笑了出来。

能笑就挺好,一来二去这就不熟也得熟了。

郑云龙给他纠正发音——纠正成青岛味儿的,听他读报纸,餐馆还没开业的时候就跟他坐在窗边的桌前读,阿云嘎倒是认真,背打得直直地坐好,他趴在阿云嘎对面,脚一动一动地去钩他。

至今他还记得午后光线下少年垂着眼读书时安静的眉眼。 后来呢?

*

这事儿对阿云嘎来说,说复杂复杂,说简单简单,总而言之是一团乱麻,不知道怎么说,不知道怎么想,搁在那儿,的确是有些怨气,却更多是不晓得怎么开口——大概是从来没想过还能再见面,像颗涩果子,放在胸膛中央,等回过神来居然被酿成了一杯酒。

他当初跟着哥哥嫂嫂搬家,搬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话说不明白,更不要说读书,在家以外的地方便愈发沉默,被人盯上似乎也不奇怪。

他始终没有跟郑云龙说的是那天他在想的是要怎么把人一气儿打趴下还不惹上麻烦:跟小伙伴玩摔跤长大的可不一般。郑云龙经过的时候他有注意,频频往这儿望,阿云嘎想着等他经过了没有人目击就动手。

哪里知道这个傻子会回头冲进来拉着他手跑——还跑得没他快,最后得他拉着才安全。 但他也不是不明白好歹,人家本来大可不必这么做的,于是带他回家,跟哥哥说了这男孩帮了他;他起先都没记住郑云龙的名字,是后来他老来他家找他,说多了才记得。

是个怪人。这是阿云嘎对他的印象,自顾自地来,自顾自地叫他嘎子,然后他哥居然还要这家伙教他说普通话。阿云嘎父母去世得早,从小是哥哥嫂嫂带他长大,像另一对父母,他对他们不会多加忤逆,顶多就是背着他们不太合作。

第一次觉得郑云龙可爱,是对方认认真真拿了小时候用过的课本来,小学男孩子根本不晓得要爱惜课本,书皮掉了一半又给贴起来,名字写得歪歪扭扭,翻开来,课本里的插画小人有长胡子的加了马尾辫的戴眼镜的,对方居然还大大方方地摊到他面前,阿云嘎一下没绷住,噗哧笑了出来。

这之后莫名地看郑云龙顺眼了许多。

当时普通话还是说得不好,读一份报纸要拿字典查半天,每个字都标上音,串起来读出来还不知道什么意思,郑云龙居然还很能忍受,一个字一个字给他矫正读音。 到后来他能流利对话时,有人稀奇地问他,阿云嘎才知道原来自己有青岛口音。

那么记忆里印象最深是哪一天呢?

是他两已经认识了快要一年,能比手画脚地对话时候。这一年间郑云龙带他去逛了好多地方,带他去吃海鲜大排檔,起初他觉得虾子像虫,有点恶心不敢吃,郑云龙剥完了给他丢碗里,他硬着头皮吃了才觉得不错;还有啤酒,内蒙来的本来就能喝,郑云龙带着他拿家里水壶去打,打回来两人一人半瓶地喝,被哥哥骂了居然没留半点儿给他。

当然,他还是有很多东西不知道,很多字句看不明白。

但是郑云龙已经带着他青岛味的普通话融进了生活,不知不觉地扎了根,他好像在潜移默化中把郑云龙纳进了他的生命里——以前草原上的那些旧友都不见得有一生的准备,可奇异地,他就是觉得郑云龙与他该是一生都要做朋友。

更多的那时候也没察觉出来,就像他也没弄明白有时候在街上逛,郑云龙遇到认识的人打招呼,然而最后还是走回来他身边时候,那种并不明显的欢欣雀跃究竟是什么。 要说什么,哦,对了,印象最深的那一天。

这个印象最深的那一天,并不是当天就能确知这天会是你印象最深的那一天——这得要过了,回头再去看,才会想明白。

那天是暑假快要结束了,初中毕业,等着上高中,他的语文实在还是没学明白,太拖他后腿,最后考进的学校也不算太好,所幸他也没打算靠学习上大学,家里说好了,到时候让他学跳舞唱歌,走艺考的路子;唯一的好处可能是那间学校在郑云龙直升的高中隔壁,以后就能离得更近。他没跟人说,打算到时候给人一个惊喜。

太热了不想出门,他两也不在楼下餐馆学了,跑上去阿云嘎的房间,郑云龙趴在他床上听他努力字正腔圆地读书。

忽然人爬起来,盯着他看了半天,拿过他的纸笔说要考考他,在白纸上写了好几道题,要他写拼音注释。阿云嘎接过来皱着眉看——只能说郑云龙着实不是好老师,比起正正经经教他,更多是带着他到处疯玩,学多半还是靠阿云嘎自己。

书面用语日常句子夹杂在一起,他填了前面一小半就头昏脑胀,下面写了些啥自己都不知道,郑云龙装模作样拿过他的卷子,又拿根红笔批改,刷刷刷撇了一大半,一个个给他纠正。

到一个三字的小句子的时候郑云龙笑得格外促狭。

我跟你阿云嘎认得,中间那字儿估计不常在报纸上出现,他总觉得自己见过,却没有印象,绞尽脑汁都没想出来,放弃,郑云龙教他,笑咪咪,放慢了语速:“我——ài——你。”

“我——ài——你。”阿云嘎跟着念。

“发音还没准,你多念几次,跟我念:我——ài——你。”郑云龙又说。 阿云嘎在这方面没啥警惕心,我ài你反复说了好几遍。

他发音其实模仿得特别准,郑云龙大概只是诓他,偏偏阿云嘎神色认真,每一句都盯着郑云龙双眼。

阿云嘎不知道为什么郑云龙表情缓缓就变了,那笑容没了,一股说不上来的意味,他捉摸不着,摸不透,再念几次忽然就让人给打断了。

“什么意思啊?”阿云嘎问。

但郑云龙没有回答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给他关了冷气,说想去海边玩,要不要去。 他胡里胡涂被拖出门玩了一下午,这句话被他抛到脑后,等晚上回来,他睡前想起来漏了个句子没搞懂,查了查,不是碍,不是艾,爱这个字才对,是什么意思。

翻了好几页,看懂了,把字典一摔气呼呼骂人:“无聊!”

好像不是什么大事,也不应该是什么大事,他想着等郑云龙再来要狠狠骂他,怎么这么讨人厌,然而接下来几天人都不见踪影。其实原本也没约好,只是郑云龙来找他的多,他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打电话,但是不知道哪里来的恼意又让他裹足不前。

等到一周后他才接到了郑云龙的电话,晚上,餐馆打烊之后,店里电话响了,他接起来说反射性地说今天已经休息了,等对面人喊了一声嘎子才反应过来郑云龙。

少年好像要跟他说什么,但是半晌都没开口,他好久没来,阿云嘎火气越烧越旺,本来多大点儿的事,现在都好像罪不可赦,他等不到郑云龙一句话,索性开口:“你烦不烦啊,再不说我挂电话了!”

这么一说,对方还真的就没再说一句话,阿云嘎等了几下没等到,气得把电话直接挂断不再管。他就等郑云龙什么时候再来。

再过一周阿云嘎那股子怒气消退了,多少有些不安,之前也跟郑云龙吵过架,

但似乎没有这么长时间不理会过彼此。大不了先道歉——但是他道了歉郑云龙最好也要跟他道歉。他想,抿着唇翻出郑云龙家的号码,用力地按下。

只是等待的音过去之后,并不是郑云龙家里人接起来,也不是他,是道不熟悉的机械性地女声,告诉他,他播的号码是空号。

阿云嘎一愣,半晌没反应过来,等到回神话筒里传来的是反复地嘟嘟声。 他不死心,再检查一次那串郑云龙写下来的数字,再播一次,还是一样的结果。

他瞪那张纸片瞪得用力,不可能,没道理,这串数字他都会背了,他瞪得眼睛通红,一次又一次地打过去,最后水痕晕开铅笔字迹才停止。

知道确切的消息是陪着嫂嫂去采买的时候,他浑浑噩噩过了几天,嫂嫂把他拉出门,想问问他怎么回事儿。

他没说,锯嘴葫芦一样,之前郑云龙跟他说过他家住在餐馆附近,他逛了好几天都没有遇着,这天低着头走不应嫂嫂的问话,忽然发觉街上经过的人是之前跟郑云龙打过招呼的熟人。

他呆了呆,没管嫂子喊他,几步跑上去拍人肩膀。对方看见他似乎有些惊诧,问他不是之前跟郑云龙一块儿玩的。

他抿抿唇说对,再问,你知道郑云龙去哪儿了吗? 那人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说他爸调动,跟着搬家啦,你不知道?

阿云嘎怔愣在原地,一句不知道没有出口,但又急急忙忙问,去哪儿了呢?你有没有他电话?

对方摆摆手,说我们也不是太熟,这我也不清楚,只依稀听说过。 那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的家。

他高中开学,又恢复了沉默——比以往更沉默。

*

这就是全部了。说起来还真没什么,不过一丁点草蛇灰线,他跳舞跳得好,唱歌也没话说,如愿以偿考上了心仪的学校科系,只是万万没想到郑云龙也会在。

就跟他在一所学校,一个科系,一间寝室,对床睡。

一开始有诧异,没让人看出来,他知道郑云龙也认出他来了,可天知道为什么,他开不了口,郑云龙也没有。那点事当年没有说开,如今再说,要怕自己被人想成大惊小怪,但要当作云淡风轻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却也办不到。

就这样拖了两年,有事转达找舍友,阿云嘎知道不正常,可郑云龙同样默认了这样的相处模式,各自都是能跟人好好交往的大男孩了,偏在面对彼此的时候又回到了还没长大的青春期。

只是不能这样了。阿云嘎想,他跟着郑云龙走一路,从火锅店走回来。明天他要乘车回家,郑云龙也是,只是他们现在回的城市早已不同。他一想到又不禁有些怕,怕会不会哪天又就此断了消息。

这样的恐惧终于让他开了口。阿云嘎不喝酒,其实,他喝最多的时候是郑云龙带他去喝散啤。但刚才火锅店里大家都喝得多,他可能也让醺得有些醉了,这才催生出了这些勇气。

他发觉郑云龙停下脚步,像是要转身,比所有胡思乱想更快的是反射性叫了一句:“大龙。”

大龙。

他喊出来才惊觉自己有多想念这样叫郑云龙。

青年一顿,回过身站定看他,他们俩人之间的距离还是那么远,没有动,三公尺——这并不陌生,以前在一起玩的时候,他俩吵架就是这样长的距离,前后走,有时候郑云龙走前面,有时候阿云嘎走前面。

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是如此。

阿云嘎乍然便有些委屈,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心里乱糟糟一片不知道说什么好,想要怪他为什么都不说一声,想要骂他骗他说那句话,又想问他当初为什么偏偏是骗他那句话多说了几声,可最想问的还是你那通电话里面是不是要告诉我你要走。 嘴张合几下,没说出来。

“嘎子。”郑云龙一声,就叫得他鼻子发酸。你说怎么有人这么、这么讨厌呢? 可又发觉对方的声音里也不平静。

他们俩人等了好久,好久,都没说话,阿云嘎吸了几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是,那颗苦涩的果子在胸膛里,酿出了酒,当初没明白的,现在早已有了答案。

只他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干巴巴一句:“我家电话号码没变。”

多少有点埋怨,又恼起来,分明是他不肯联络他,现在还是他上赶着讲,一下子几乎又后悔。

可郑云龙也开口了,问他:“我以为……我以为你不想理我了?”

他朝阿云嘎走了一步,有些迟疑,然而再跨几步就快上许多,到了青年面前。 那张脸跟昔日相比自然是长开了许多——更俊秀,更好看,垂着眼睛咬着下唇,再抬头瞪他,双眼通红。

抬脚踢了他小腿,郑云龙以前就说,这是他放羊时候跟羊学的毛病,没想到现在才有,他又想落泪又想笑,伸手去抓住阿云嘎的手,对方要挣没挣脱。

“我只不想理你那两个礼拜——谁知道你——”气狠了,胸膛起伏,看着像要哭,只是眼泪没往下落;郑云龙倒是哭得比他干脆,颇有些恶人先告状的意思在,抱住人眼泪鼻涕都往颈窝抹,说我以为你再也不想看到我。

阿云嘎用力踹他几下,他也不躲,最后还是没办法,也环抱住腰掉了几滴眼泪,骂他笨蛋,傻逼,脑子有毛病。

郑云龙全都受了。还肯骂他,这下子他高兴得很。

只是那股子讨打的劲儿就没消失过,等到了这延迟多年的合好后,大有变本加厉的趋势。终于阿云嘎把他推开了,想起来骂他,问他你当初让我讲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更像是不安的虚张声势。

有些东西当初可能想着不会太明白,可现在再想追问就凭添了多少暧昧。 阿云嘎是察觉到了,所以问的时候不自觉红了脸,语调里有种强装的张牙舞爪。 郑云龙看他,维持着那张傻脸,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哪句话?” 不会是忘了吧?阿云嘎又想生气:“就,就那句话!” “哪句,你说说,我好像不记得了。” “你、你——”居然还真的不记得了,阿云嘎气得七窍生烟:“我爱你!!!”

喊出来才觉得哪里不对劲。 果然,郑云龙一脸了然,点点头,把他又拉回来,抱得更紧一点:“我也爱你。”

从我自己都没搞明白的时候起。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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