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象
娃娃睡着了,就在阿云嘎身边,在草原上,她说要看星星说了一天了,于是晚上阿云嘎带着小姑娘吃完饭之后出来,提了防风灯,就在蒙古包外不远处坐下来陪她看,少不得要给她说些故事,草原上星星亮,好亮,整片数都数不清,小姑娘本来坐着仰头看,仰着仰着就倒进他怀里,阿云嘎顺着她柔软的头发,跟她玩了一阵,小娃娃说要数星星,指着天还没数明白就把自己数睡着了,阿云嘎也不意外,常有的事儿,他低头看女儿恬静的睡脸看了一阵,反正他们袍子穿得厚也不怕风,打算一会儿再把她抱回蒙古包。
就是这个时候阿云嘎看见的郑云龙。
就站在不远处,不晓得什么时候来的,穿着防风外套站在那儿,背着个包抓着手机,阿云嘎先是愣了片刻,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把怀里抱着的娃娃藏哪儿,塞进蒙古袍里也来不及,又脑子一团乱,想他怎么来的为什么来,干脆先声夺人,压低了声骂他:“——你就一个人来的?你这是不要命了!”
郑云龙站在那儿呐呐看,防风灯光线尚可,阿云嘎看他却怎么看都像是要哭,他看着阿云嘎阿云嘎回望他,沉默地把怀里孩子抱得紧一些。
他还是站起身来走了,提上灯抱起娃娃,回头往蒙古包里去,走了两步没听见声音,抿着嘴唇又回头,问他:“怎么不跟上?”
这会儿郑云龙跟上了,就在他后面,一步一步跟在阿云嘎屁股后面,安静无声,蒙古包里三面地板架高了放着家具,垫子铺着的地方就是床,阿云嘎把小孩儿放上去,给中间炉子烧火煮水,郑云龙不晓得能帮上什么忙,所以在门口收着手脚拘束地站着。
阿云嘎两大步走过去摸他的手,摸到冰凉的时候心头一跳,但手掌摸到他胸膛腰腹的时候热烘烘的,活的,摸得出来脉搏,这才放了心,郑云龙期期艾艾喊他嘎子,没闹明白他干啥,阿云嘎也不想解释,解释这种没来由的恐惧怪丢人的,但他确实怕。
以前听过那种,人死了,自己不知道自己死了,魂回了家,家人以为寻常,身上摸着冷只当是冻着了,但隔天醒来人见不着,不久有人说死在了外边,人都凉透了,才知道昨夜回来的只有魂。
不是怕郑云龙是鬼,是怕他有什么三长两短,这草原这么大,天知道他这么个外边来的愣头青怎么找着的地儿。
阿云嘎急了就没好脸,再问他一遍,手上没停给他煮奶茶,郑云龙得了他的允许坐下来,说搭便车。也是他幸运,来了这儿有人认得阿云嘎,郑云龙形容了样子,阿云嘎想了想,确实有这号人,隔了几辈亲的热心人,开车把他送来了这儿,阿云嘎待的这片草原有信号,郑云龙跟人加了微信,老大爷说没找着他就等着,他再把他载回去。
阿云嘎说那你就确定下车来逛能找到我?
郑云龙又扬了扬手机,说以前阿云嘎教他怎么用苹果手机追蹤过定位。
这也不能算是阿云嘎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郑云龙低头给那个热心大爷发了微信说找到了人,阿云嘎给他把奶茶倒进杯里,他们间或聊一些事,这三年多见得少,离的多,要讲话还是不少能说,但最重要的还是没提,人都管那种彼此心知肚明却避而不谈的事儿叫房间里的大象,但是躺在他们身后小床上这个,估计要叫做蒙古包里的小象。
郑云龙想问,不晓得咋问,眼神净往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的娃娃看;阿云嘎知道郑云龙想问,但他没想好怎么答,就看着郑云龙眼神往那儿瞟。
小孩儿倒是没醒来,睡得实诚,阿云嘎养的这个娃娃一贯好睡的,怎么都不醒,这点不随他阿云嘎,随谁不好说,但养起来确实不费劲,天天憨吃憨睡,缠着他,有的时候阿云嘎看到她傻呼呼的甜样会有些良心不安——郑云龙应该是会想看到的,但他什么也不知道,现在郑云龙来了,他坐在他身边,阿云嘎就安静地等待着另一只靴子落下。
郑云龙抹了把脸,然后他问:“嘎子,她——这个……她是不是……”
脸上有忐忑,有不安,郑云龙看着那个没心没肺睡成大字型的娃娃,目光中满是不可思议又柔软的欢喜。
阿云嘎抿了唇,他等到了,也没有抵抗,他说:“是。”
这也不知道怪谁,他们当初那个似乎也不是正经关系——谁也没有真正说什么,但那种叫人恍惚的亲近与情迷意乱做不得假。还是在内蒙,他们有机会一起回来,那种亲密感前所未有,糊里糊涂做了,然后醒来了谁也不知道怎么办。
阿云嘎想不起来太多,他256mb的内存容量一半给郑云龙一半给女儿,所以要装的都是快乐的事,想不起来可能有过的难过。可能是他跟郑云龙都有默契要回到正轨,接着后面几年也不是他们的问题,全世界都乱七八糟的,生活全被打乱,他们隔着微信还有联系,但实际在生活里的接触少了不少,前几个月没显怀也看不出来,后几个月遇上冬天,穿得厚,毛衣羽绒衣一裹,回内蒙过年吧,穿得更厚,视频还能只拍脸,所以郑云龙确实不知道。
小孩儿小,偷偷被阿云嘎揣着带来带去,平时起居也有家人来帮一把,居然也没被发觉,狗狗那歪打正着变成了烟雾弹,反正这年头小狗用品和小孩用品差不多,真就没被人发觉。
但郑云龙也不是真的傻子——他其他事儿不想管,遇上阿云嘎的事情却很有几分野生动物般敏锐的直觉。
阿云嘎近来理他少了,还不爱让他去家里,更别说不声不响就回草原说放羊去,郑云龙就怕他哪天人找不到了,这才着急忙慌地来,没想到来了这儿,蒙古包外面有嘎子,嘎子怀里有娃子,郑云龙一开始是给看得呆住了,接着这一通下来,仔细想想时间能对上,好像小孩儿年纪差不多,他又对阿云嘎的身体格外有印象,这才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也不怎么需要小心,郑云龙看了好多眼,看得出来像阿云嘎,也看得出来像他,那种感觉很奇妙,但看着就是个格外漂亮的小姑娘,把他心都要看化了,就是如果真有万一,娃不是他的,郑云龙竟然也觉得不要紧,他可以拿着当爹的号码牌。
好在阿云嘎回答得干脆。
坏也坏在阿云嘎回答得干脆,郑云龙还没想好接着说什么,他脑子空白一片,然后就开始哭,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阿云嘎知道他这个毛病,心软了给他找帕子擦——多少也有点儿心虚的意思。
阿云嘎靠他近了点儿,给他把脸抹了抱着他。不晓得心里这算什么感受,估计他当初就是怕这个,郑云龙这个人心软,要是知道了会让他们俩绊住,莫名其妙就要为了春风一度负责。
阿云嘎不想他留下来是为了负责。
但他又矛盾地为了没让郑云龙参与到那些事而难受,所以最后他等郑云龙把奶茶喝了,让他漱口,给他找了件袍子换上,跟他说有啥事儿明天说,先睡觉。
郑云龙也没反对,他躺在阿云嘎旁边,阿云嘎睡在郑云龙和女儿中间;毕竟女儿还不认识这人,要半夜爬起来找阿云嘎没找到他找到个陌生人,那哭起来可不是小事。郑云龙对此也没意见,跟阿云嘎并肩躺,满肚子想问的,结果现在反而抓心挠肝问不出,但他伸手去握阿云嘎的手,阿云嘎只抽了下,没挣脱开。
随他吧。反正能找到这儿抓住了他的手,那么阿云嘎也就不跑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