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AU,设定胡来,没有逻辑,只为开车
记忆里的渔村还没长成港口时,也依旧是热闹的,从清晨忙到深夜,再从深夜忙到清晨,无论什么时刻总有声响,郑云龙在这里长大,这么多年了,他没有听过见过这么沉寂的港口。
三日时间,何其迅速地流过,宅子里最后一个小厮也在昨日离去,郑云龙知道这里仍有人不信邪,不愿离开,但他能做的事情已经做了,有那死活不愿走的,那也是他们自个儿的命。天仍未亮起的时候,郑云龙按照习惯披衣起身烧水,反正他向来是不需要小厮贴身伺候的,现在也没有半分生疏,这点小事用不着人,水煮开之后他泡了茶,等待茶叶在茶盅里舒展。
待到郑云龙喝下第一口茶,他等待多日的不速之客,业已到来。
领头之人一开口,郑云龙便明白了他的身份,面白无须,身形微胖,声音尖细大类未变声之男子,身穿绀紫玉带蟒袍,足蹬暗花缎方头皂靴——本朝内侍不得御外臣冠服,蟒袍属赐服,于是来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郑云龙该是荣幸的,以他海商的身份,按理这辈子都无缘得见这位皇帝亲信的真容,然而此刻他却踏足了郑家这座小院。
为的是什么,当郑云龙将整匣鲛珠呈上的时候他笑笑收下,笼入袖中,然而这位权宦尤不满足,他的声音阴柔轻巧,像冰凉的蛇游走:“……郑老板呀,您该知道皇上要的可不是这个……”
鲛珠在九五之尊眼里又能算得上多么稀罕呢?内侍眼神落在紫檀木匣里的鲛珠时,几不可见地闪烁,自然,这么好的鲛珠是少有,却不是没有,天子如要鲛珠,那么多得是人前仆后继地要供上。
但最稀罕的,是鲛人,是能源源不绝孵珠的鲛人……是传说中,一口肉便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鲛人。
今上沉迷求道,壮年时励精图治,但如今,越是曾经强大,便越是能感觉到衰老的到来,对死亡的恐惧攫住了这位强壮的君王,他吃下多少仙丹,只为了多活一刻,但他并不满足。
他的皱纹仍旧在增加,皮肤出现斑点,目光日益浑浊,他的发须都开始斑白,他能算得上什么最强盛的君王呢?在光滑的铜镜里,他只能看见自己日益老去的身影,是他没能征服时间的证明。
仙丹不够,要别的,要更好的,要拿传说中的仙物才能满足他,他自认是个英明的君主,那么他求长生又有什么不对呢?他不该死,不能死,死了,他所有的宏图霸业都会烟消云散,啊,所以鲛人的肉啊……就该被片下,如鱼生那样,盛在金盘里,用玉箸夹,带给他永驻的青春与生命。
他不信任任何人。金銮殿里,坐在那把龙椅上的人,早在无尽的权力和漫长的岁月之下疯了,没有任何人可信,他只信他最亲近的内侍,和内侍为他找来的道士。
而鲛人,这么珍贵,这么罕有,他又能信任谁替他带回来呢?所以他让他最为宠信的内侍东来,替他带回来一份永恒的长生。
郑云龙在这个瞬间什么都不知道,但也似乎什么都知道。
他明白人类的贪婪,这样就够了——很奇怪的是,不晓得从何时开始,郑云龙在看待事情的时候,忽然就离人类的身份越来越远。他好像用全新的视角看待他曾经的族群,当然,郑云龙还记得他是人,他的过去,他对他故土与乡里的热爱,但很多时候,他很难不去想,人类啊……
也许当郑云龙爱上了鲛人的时候,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贪婪的时候,当他开始为自己的贪婪赎罪的时候——
鲛人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郑云龙说了,他确实认识一只鲛人;但是不,郑云龙并不拥有他。
其余护卫在他们看似和平地对话时,已经搜遍了整个宅院,找到了所有暗门,翻箱倒柜,没有放过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郑云龙看着领头的侍卫来报,低声道他们一无所获,而内侍脸上笑容不减,他原也不以为郑云龙会将鲛人藏匿在他的住处。
于是他拂尘一扫,稍稍弯腰,伸手引郑云龙向外,客气道:“郑老板,请吧。”
自然是哪里都没有。整座口岸寂静如死,在郑云龙第三次没能给出他们满意的答案之后,不出意外地,他们开始刑求逼供。
郑云龙被侍卫自后方踹上腿弯,逼他跪下,双手亦被扯过绑缚在后头,他们要他想,想想鲛人到底被他藏在了何处;这些人自然不信他真如他自己所说,放走了鲛人,只会以为他找了个无人知道的地儿藏匿,或者让他的船只带着鲛人藏在海上。
这位眯着眼,笑容满面的内侍不信他不要鲛人这份泼天的富贵,但他笃定郑云龙肯定能给他一条路,或者有办法联络上他的船队。人烟稀少也好,海溢也好,就是不晓得这位郑老板都佈了什么局——他也不在意,有奴仆替他搬来交椅,他撑着膝盖坐下,看着眼前形容凄惨的男人。
与清晨的第一面看上去大不相同了。
这位权宦擅长用的还是马鞭,眼前高大的男人被按着肩膀背脊跪下,狠狠抽了十来鞭,又让人搧了巴掌,他的素色绸衣渗出血来,嘴唇也磕破了,脸颊紫胀,他让郑云龙再想清楚点儿,而郑云龙仍然坚持,他说的都是事实。
旁边的侍卫用刀鞘重击了他的脸,郑云龙旋即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对方说话的声音听上去模糊不清,他没放在心上,舌头顶了顶脸颊内侧,只道后面的牙这下被打得松了。然后他们架他起来——他们在码头,而福公公——这位权宦,则要借郑家老宅一用。
他被半拖着行走,踉跄了就是照面一个耳光,打得他脑子嗡嗡响,从港口回去,地势是由低至高,郑云龙嗅到海风的气味,似乎有些不同,在这一刻,他好似内心有所感触,想要往回看去的时候,却又挨了一巴掌,让他转头走路。
郑云龙满口都是腥咸的铁鏽味,是他自己的血,其实他很能忍疼,对他来说这些都算不上什么,但是在此刻,郑云龙还是忍不住分神去想,海溢究竟什么时候来。
至今没有征兆,头顶上太阳炽烈,晒得人眼前发昏,他左耳的嗡鸣还在持续,疼痛如同针刺进耳中,毫无停止迹象的鸣声好似夏末声嘶力竭的蝉鸣,叽——叽——地一声比一声更加躁狂,他难耐地甩了甩脑袋,伸舌舔了舔唇。
郑云龙是打算要认命了的。
他与他的宿命相斗了这么久,但在做了留下的决定伊始,郑云龙便决定认命,他朝这命运低下了头颅,一切都在他的想法中,他会被这些人围绕,然后在海溢到来的洪流中淹没。
这对一个跑船的人来说,也许正是一种死得其所。
但现在他们走到路口,往左,就是往郑家的宅院去,是他原本的那条路;往右,却是走向海岸,那里有沙,有礁石,有悬崖峭壁……也有当初的那个石窟。
郑云龙的舌头又顶了顶那个松动的牙,他停下来思索,当内侍手底下的人又要教训他的时候,阉人从他脸上看出了一点别的端倪。像他们这样的人,能爬上来的,谁不擅长看人脸色,他眼睛一眯,就明白郑云龙生了别的想头。
他挥手止住了侍卫的动作,问道:“郑老板可想起什么了?”
郑云龙腰背微微拱起,像是再承受不住拷打,也恐惧回到宅子之后的命运,他无声嗫嚅片刻,汗珠滴落在面前黄土路上,悄无声息,反覆尝试几次之后,正云龙终于口齿不清地说出了一个位置。
郑云龙让他们往右走。不去宅子,去海岸,沿着海岸一直走下去,他在那里遇到了鲛人,他也有方式与鲛人联系。
那太监似笑非笑地瞅他一眼,也没有警告他不许耍什么滑头,这人就在他手心里,他再怎么翻,还能翻出这座五指山去?他拖了长长的调子,在无边无际的轰鸣中,郑云龙只有右耳依稀听见了他那唱戏一样,不阴不阳的腔:“那,郑老板,这便带路吧——”
最终郑云龙跪在了悬崖之上。
郑云龙被压着跪下,跪在岩石与尘土上方,冷汗直冒,带刀侍卫的手掌如同铁钳,按着他跪向大海的方向,然后模糊地、破碎的句子传入他耳里:“郑老板说的,有什么法子招来鲛人,便都使出来罢。”
郑云龙脸颊抽搐,他迟滞地思考片刻,摇摇头道:“时间还不到。”
接着他又挨了一记打,还是用的刀鞘抽,鎏金云纹割破了郑云龙的脸颊,火辣辣的疼,力道大得他往另一侧晃了晃,半晌不能立直身子;但那也不是重点,他的左耳,他感觉得到液体顺着耳道流出,但是别的——啊,那股令人焦躁欲死的蝉噪终于消失了。
准确来说,不只是蝉噪消失。
一切的一切,海潮的起伏,旁人的问句,风的呼啸,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在他的左耳里归于寂静。
他张开肿胀的眼,往上看,半晌像是不晓得想到了什么,拉着疼痛的嘴唇往上勾,笑了笑,他一口牙上都沾满了血,眼下可以说是笑得相当渗人。但东厂的话事人也不会被他这半痴不癫的模样吓着,人到死前,万般情态都有,愤怒的、悲哀的、恐惧的,癫狂也不过是寻常。
“……烦请,将我的鲛埙,取来……”郑云龙说道,他连自己说出口的话都听不清楚,但身边的蟒服太监与侍卫却是听清了,领头侍卫似有些犹豫,然而太监并未多加迟疑,便自怀中将鲛埙拿出。
这鲛埙是郑云龙贴身收着的。无论如何,按照他们这掘地三尺的架式,鲛埙是决计藏不住的,倒不如大大方方放在身上,郑云龙原本的计划也是如此,待到最后的时刻,寻了个机会,夺过来摔碎毁去便罢。
只是对方显是也防了他这一手,他们并未解开郑云龙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郑云龙看着面前皂靴,后者抓着鲛埙,在他眼前晃晃:“这物咱家听说过,但见着,还是头一遭,郑老板劳驾,说说怎么用罢。”
郑云龙仍在笑着,他身前的人神情一阴,又要人掌他的嘴,郑云龙已经开了口:“福公公有所不知。”
对方微眯了眯眼:“哦?”
郑云龙啐了一口血沫,说道:“我们这儿,有特殊的海事——”
太阳已经过了正中,开始往下沉没,海溢还会来临么?郑云龙不知道,但他仍不在意,接着说道:“傍晚的时刻,如若浪潮远离陆地退去,彼时鲛埙才能吹响。”
“不是寻常退潮,需要海潮后退百尺以上,才是鲛埙能响的时候。随后潮水复起,鲛人便会随着浪潮而来。”
京城不靠海,郑云龙笑了笑,他赌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没有那么好骗又如何?
他的头颅又低下去了一些,低声下气道:“是不是,大人等等看,一等便知。”
这位权宦思忖片刻,最后背着手直起身:“那便等到太阳落下。”
他们让郑云龙在这儿跪着,押着他跪,对着大海的方向,郑云龙的双眼看着海洋,看着远方,谁也看不见此刻他眼底的贪婪。然后日头一点一点地落下,往西方的海面下落,一点一点,天色被染红了,整片天红得像着了火,风拂过郑云龙散开的发髻。
风也变了方向,好像就在一瞬间,他们先是还在威胁郑云龙,若浪潮不退,郑老板仔细着,然而就在下一秒,夕阳将落未落,海便退了。
瞬息之间便后退十米、十数米、数十米,露出光秃秃的礁岸,远处的渔船搁浅,广袤的海岸线上看得见游鱼跟不上浪,落在原地弹跳,侍卫们均是一惊,而福公公从交椅上起身,讶异地向前两步。
郑云龙想,终于是来了。
他开口道:“将鲛埙予我吧,只有我知道调子,也只有我吹响了,那只鲛人才会到来。”
眼下他们的三分信涨到了七分,他们松开郑云龙手上的束缚,将那枚陶制的鲛埙交回他的手中,他的拇指爱怜地摩挲……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但他举起手,仍然将鲛埙凑到了唇畔。
最后一次。反正什么声音也没有,而海溢就要来临,届时他们谁也逃不过,那么最后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郑云龙深吸一口气,对着退去的海洋,让气流自胸腔涌出,振动唇畔,这气流灌入鲛埙的吹孔。
随后他瞪大了双目,几乎要握不住鲛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