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AU,设定胡来,没有逻辑,只为开车
海溢,通曰之海啸,多为海底地牛翻身或远处风暴引起,海水先退数百尺余,再倒灌而入;此处地方志曾有记录,约于百年前有海溢倾入,屋舍倒塌,浮尸千里,而海民则莫不知其利害,郑云龙愣在原地,好似冷水淋头,他手掌在身侧紧握成拳,半晌听闻自己嘶哑地开口:“此事可真?”
蜑氏一点头——原也不需要再问,此事无有可能为假,然而郑云龙问出此句,不过是他惊骇下的反问,待他再冷静片刻,心底已一片冰凉。
数年之间,原本的渔村已经长成大港,每日吞吐难以计数的船只,还有市镇民居,郑云龙原本计划,也只不过是离岸避风头,他母亲继父与幼弟均以安排妥当,此行只带上心腹,其余船工等不起眼的小人物,与他并无关系,想来官府看不上,亦懒得多加为难;然而海溢来临又是另一回事。
他们的大船能够在三日里离岸远去,远至海溢影响轻微之处;可此地居民却多为雇佣与其家眷,莫说离岸,怕是有人说将有海溢来临,他们也不会相信。这世间谁人能知海溢?若郑云龙不曾救下奇人,恐怕也不能尽信世间居然有人能感知各类海象。
要使此处居民迁离至高处避险,需要此地有威望者出面,如耆老村族之长等人物,可又是谁能取信于这些人,无疑只剩下郑云龙能出面。
留给他的路,不多了,前些日子的密信,京城暗卫已在不远处,估的也是这三日内要到达港口——他们已经知道郑云龙的身份。他留在此处疏散百姓,则等待着他的会是求珠者的严刑逼供;若他自口岸离开,固然能求得生路,但对于故土万民在海溢之中的死伤,他又是否真能背过身去,不看不听?
冷风灌入他的衣袍,郑云龙身上因焦心而泛起的燥热让这冷意激得一哆嗦,他却恍若全无所觉,如泥像木雕般枯站在原地,直到堂屋里的西洋自鸣钟报了时,他站在院门口,而堂屋里钟声遥遥,郑云龙惊醒过来。
又或许他本来就没有别的选择。
郑云龙开口道:“你上船罢。还是按照计划离港。”
但这人也跟着他数年有余,如何能不知他未竟之意,忙道:“东家,您这——”
郑云龙打断他仍未出口的话:“我留下。”
他的一句留下,掷地有声,对方呐呐张口不知说什么是好,郑云龙接着道:“这事儿总得有人去做。”
他试着勾唇笑笑,但无一丝欢快松弛,心腹眉头深锁,又开口说:“您如要留下,那我也——”
“不必了,”郑云龙叹口气,疲惫地挥挥手:“最后说话管用的还是我,那又何苦让你跟着我枉送性命。”
“不要紧的。命该如此罢了。”
在人离开之后,他仍然站着,手掌握上鲛埙片刻,又松开。
命该如此。
港口上依稀少了素日热火朝天的那股劲儿,人来人往依旧行色匆匆,但那股精神面貌全部相同,来往的船工渔民神色凝重,周边民居里间或能听见怒喝或低泣;愿意听话的,有人已经将家什装箱捆扎上车,或狐疑不信者,则紧闭院门,不肯离开。
这些郑云龙都不清楚,他陷在用来待客的堂口听人一阵阵嘈杂议论,消息已经被他放出去,他手下那些人信他,是最先愿意走的那一批,大船还有时间,他便让信得过的管事散了手中资财予底下船工,尽量减少他们的损失,并嘱咐务必尽早离开往高处去。
那些被他请来议事的乡绅耆宿哪怕再不愿信,然而郑家的管事就在院外支棚,让船工依凭据支领现银,银子一箱箱流水般往外抬,在他们看来虽然此举无异于痴傻疯魔,却也为他所说之事增添不少可信度——郑家这个年轻东家能搂钱不是什么秘密,同样他的心慈也不是什么秘密,在郑家船队上做事的船工,如遇意外,伤者分轻重发恤银,死者则给予家眷重偿,哪怕残了,也有修缮造船或拣货的差事能找,在他人眼中看上去虽然傻,但能数年如一日地坚持,则人人都转了口风,夸一句温厚。
如今郑云龙有此作派,哪怕众人嘴上说不信,心里却是信了三分的。
但他们在吵嚷的是证据,兹事体大,来到此处的人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怕最年轻的,都长了郑云龙起码一轮的年纪,这都是要面子的人,打太极的时候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都透着些若海溢不来,又欲如何的意思。
他们有最好的船,最好的马,哪怕最后一天再走,他们也能跑得了;但升斗小民好一点的有板车,更多只有两条腿,他们要离开,需要尽早走——可他们到现在了,考虑的还是出声疏散了之后,若海溢没有发生,则他们这脸可丢大发了的犹豫。
郑云龙越看越急怒,怒到后来这种情绪化作黑而沉重的暗流,在他的体内盘桓、往下,他的所有情绪在到达顶峰之后往下沉没,最后终归于冰冷,郑云龙闭上眼,那些不阴不阳的话语滑过耳际,然后他又将双眼睁开。
他对上了厅堂内另一双眼,是本地有名望的士绅,年逾古稀,发须花白,后者大多时候半闭着眼,好似闭目养神,然而在郑云龙双眼扫过来的时候似有所感,微微一掀松垮的眼皮,露出浑浊的双目。
郑云龙和他打过交道——不止他,这个厅里大半的人,都与他有过生意的往来,他知道怎么做,这不是属于那个在码头上找活儿干的郑小龙能知道的事,但这是在商场中爬摸打滚、在海上风里来雨里去之后的郑云龙擅长的事儿。
然而现在的时间已经不够扯皮了,海溢之事迫在眉睫,不够郑云龙再按照那套生意场上的推拉来去,细细碎碎地谈交情,年轻男人堪称突兀地站起身,厅中嗡嗡地交谈断开片刻,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郑云龙。
年轻的男人长身而立,稍稍一拱手,三两步跨至厅堂入门处小叶紫檀寿字纹座屏处,毫不避讳众人目光,伸手自侧边暗格抽出一只紫檀木匣。这是他准备的后手之一,若有卧底奸细搜查,则他的书房是重中之重,而厅堂来去者众,有谁人在此,自厅门处一览无余,怕是谁也想不到那些密信与最贵重的物什就这么大剌剌地放在客厅门畔一座寿字纹座屏中。
这寿字纹座屏极重,不能轻易搬动,木料厚实,当初特意请人打的时候留了暗格,他这么做也着实让堂上这些老油条都震了震——若不是真到了危机时刻,谁又肯在人前现出自己准备好的后路。
郑云龙回到主座,在众人微妙的目光里,神情淡然地打开了手上紫檀木匣,开口道:“世人对郑某如何发家多有猜测,其中有些着实荒谬,有些虽不中,亦不远矣。”
那些目光落入郑云龙手里木匣,他的手指捻起书信旁的事物,厅堂门窗当初镶的是极透亮的琉璃花窗,屋外白日毫无阻碍地穿过窗户,照到他指尖所捻之物。
郑云龙笑了笑,信手便将那浑圆乳白、大小如铜钱的珍珠递到右首之人面前,他相信借着光,刚才的人都已经将他手上有的东西看了个一清二楚;同样的,他也无所窒碍地看见了所有人眼中清晰的狂热。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话放在这里固然不是太贴切,但生死关头,他们看见的仍然是眼前这份珍宝,不可谓不讽刺。但郑云龙没有开口相讥,他分得清主次,只道:“在座诸位都是广识之人,我想应当无人不识鲛珠吧?”
此刻的厅堂内安静得连针落地都能听见,他们在此时屏息传看手上那枚鲛珠,这么好的品相见所未见,而入手温润带着重量,凑近鼻尖嗅闻有异香,郑云龙说的是对的——没有人认不出来这是什么。
颜色昭示着它的年份,珍珠此物,愈久,愈容易发黄,鲛珠发黄的速度较之寻常珍珠为慢,但上一次有人见着鲛人,都在数十年前了,市面上有的鲛珠,这些人见过甚至手里流传的鲛珠,没有一颗雪白如此珠。
多白啊,怕是少女欺霜赛雪的肌肤相形之下都要显得黑黄。
郑云龙不管他们的低声议论,垂眸拿出其中数封密信,同样交到了旁人手上。
随后手掌一扬,整匣鲛珠雪般落在堂屋内青石砖上,如骤雨落屋檐,滴溜溜地滚动,至桌下、椅下、乃至众人足畔,那股异香亦随着鲛珠滚落而逸散,愈发清晰可闻。
“诸位不信郑某,怕是也多少得了消息。京城来客不日便至,诸位自然怕是郑某为了脱身而设局,搅得港岸一片浑水最后扬长而去,而届时丢的是各位的脸,失的是各位长久积累的信。”
郑云龙微沉的声音在最后一颗珍珠的声响归于平静后落下,清晰有力,宛若平地惊雷。
“郑某数年间的密信与鲛珠悉皆在此,”他说道,他们怕的是什么,怕他逃了之后海溢不至,怕京城来人找不着他郑云龙,倒楣的是他们这些信了他海溢说辞的仕绅,而既然他们怕他跑,那他就不跑。
“郑某承诺在三日内,必不离此宅一步。若诸位不放心,大可派人看守,最后再行撤离,届时海溢不来,万众责怪,径自绑了郑某交出去即可;若海溢如期而至……”
郑云龙必定是走脱不得。
左右都是死路,他只能替那些平民百姓尽量搏得一点生。
话已至此,谁听不出来郑云龙是已然置生死于度外,众人迟疑片刻,或低声交头接耳,看他的目光都极是复杂——大多数人恐怕还是把他当傻子。
不是傻子又是什么呢?在座谁不是家财万贯,又有谁愿意为了平头百姓不要自己的命?按常理度之,把这地儿搅得浑水一通,趁乱离开才是上策,没见过这样一个把什么话都摊开来明明白白放在人面前给看的。
有人打了圆场:“郑老板说笑了,遣人守着宅院大门这不是说笑呢么?像什么话了?这事儿我们都有了谱,那必然是信得过郑老板为人的。”
郑云龙心底厌烦,说是这么说,但他能肯定前脚他们离开宅院,后脚就会派了眼线过来盯着,说得总比唱得好听,真要见血了,谁还会手软。
他不咸不淡地应声,然后等,刚才那位同他对上眼的老人终于张开了双目,拍板定案,就按照他说的办,至于他说指的是疏散人流呢,还是遣人盯哨,或者是两者有之,那就很难说得清了。
但这事儿的争论终究是到了头,时间紧迫,也没人肯再多耗费时间喝茶,各自起身告辞,马车鱼贯自郑家宅院而出,这座宅子再度沉寂下来,似乎最后一丝人气儿也没了。
郑云龙仍然坐在厅内主位,他伸手支颐,面容上阴影错落,看不清神情,屋内青砖上,鲛珠残雪也似,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