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窍
郑云龙特别怕冷,天生就这样,一开始离家上大学还好,季节变换就开始不适应。秋季还是冷一阵暖一阵,这两天忽然温度往下掉一截,其他人还好,他就有些受不住。
宿舍毕竟不比家里舒服,郑云龙被子带得不够,拿那一点衣服把自己裹成了熊,要出门买被子吧,他时间又不够,课表塞得满满当当,底子没有其他同学扎实,得拼了命跟上,哪还有心力买被子。
就没法睡,睡不好半大小伙子缩在床上哆嗦,想把这一晚扛过去,发誓明天一定要去买被子。
却没想到床沿铁架被轻轻敲了敲,他从被子里迷迷糊糊张望,随后便看见了不算熟悉的班长。
班长,内蒙人,郑云龙和他不算太熟——他是那种好像哪儿都跟郑云龙不一样的人,什么都拼尽力气做,一身冷硬的壳儿,老实说郑云龙有那么一点怕,自然相处上也就有些生疏。
他就睡他对床,郑云龙不晓得他过来干啥,便见阿云嘎伸手摸了摸他的空调被,然后抿抿唇,悄声示意他过去。他的被子比郑云龙厚了不少,手上干燥又温暖,其他室友都睡着了,床位上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他没等郑云龙考虑,轻巧又攀下了床边铁架,随后爬回他自己的铺位进了被窝,郑云龙还在发懵,阿云嘎躺得很靠墙背对他,明显给他留了位置。
郑云龙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悄悄翻身坐起,小心翼翼地跟着爬到对面床上。他都有些怕北舞宿舍的铁架子床支撑不了他们两的重量,可寒冷让他无暇顾及,哆嗦着迅速钻进来温暖的被窝。
阿云嘎好瘦,背对他躺着,可能是也有些尴尬,郑云龙含糊不清地低声咕哝一句:“谢啦。”
好半晌才回传来一句小声的:“嗯。” 郑云龙忍了忍没忍住,又用气音问他:“我们两个人会不会把床压塌。”
他真有些担心,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孩真的不轻;他还以为阿云嘎不会理他的问题,不成想对方叹口气,翻回身来:“只要你不乱动。”又说他:“你在对面发抖还比较危险一点。”
阿云嘎像安抚小动物一样,伸手拍拍他,他把郑云龙拉进来一些,叫他不要掉下去,郑云龙懵懵挪,阿云嘎把被子又朝他身上盖一点,很像亲鸟把翅膀盖在笨拙的雏鸟脑袋上。
郑云龙有些不是滋味,他觉得阿云嘎不像只比他大了一岁;这个时候他还不够了解阿云嘎,他不知道为什么阿云嘎似乎很擅长照顾自己,不像他们一样笨拙,好像能把事情处理得妥妥贴贴,可是他在寝室里瞪着眼睛,看阿云嘎瘦削的脸。
郑云龙不是个冰冷的人,相反地,他很滚烫,这点好像反映在他的身体上,因此他对周遭环境很敏感;他直觉后面可能有一段故事。
那可能并不适合贸然挖掘。
他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他本来以为他会有些不适应,但实际上包裹着他的温暖让他的睡意迅速地涌上,很快他的眼皮子就已经重得抬不起来了。
*
阿云嘎不是一个太亲近人类的人——他从草原里走出来,走出草场和水泡子,然后走进水泥和钢筋构筑的世界里。这个地方的环境复杂许多,人类也复杂许多,据说人自称万物之灵,但事实上,动物更让阿云嘎熟悉而且放松靠近。
起码牠们很明白,伤人也好叼走羊羔也好,牠们是为了活下去。在人群里面伤害人类的那些人们就复杂得多,眼神也不一样。
阿云嘎出来闯荡,爬摸滚打,他适应出了一套应对这个复杂环境的方式,但是当他回到学校里,他发觉还是这里让他更能适应一下。
这些小孩子——他们跟阿云嘎相比确实是小孩子,不是指年龄上的,实际年龄不过才差一岁,只是经过的事儿差了太多——眼睛都还很干净,很好奇,让阿云嘎放松得多。 他也不排斥班长的工作,对他而言,好像就是重新做回了一个牧羊人。
哪怕小时候不小心放丢了十只羊,他依然是个熟练的牧羊人。
在养小羊羔的时候,得给小羊喂奶,然后他喂小羊的时候得看,总有那些特别瘦弱的小羊抢不着奶瓶,他就要精准地把那只抢不到奶瓶的小羊抱起来,特别喂牠。
他做这事儿也已经做得很熟练,这是一个牧羊人的本能。
然后他来到学校,还是一眼就能看清楚,谁是那一只需要他抱起来以防被其他羊挤得吃不到东西的小羊。
这跟大龙的身高体重无关,阿云嘎看过去,就是知道;大龙其实性子没那么快放开,在骨子里隐约有些羞怯,又慢热,动作稍稍慢一些。
并且他后来在寝室聊天的时候,又知道了郑云龙其实只是艺考前紧急培训——他不是专门学这些学上来的,和班上的同学大不相同。
所以把瘦弱的小羊抱起来特别喂,甚至需要的时候带进屋里避寒都是正常的事情。
后来阿云嘎读到小王子。小王子与狐狸,这世界上每个人都可能会遇到狐狸与驯养的问题:这世界上有这么多狐狸,如何让狐狸独一无二,那是要不要驯养的选择。
对阿云嘎来说,羊取代了狐狸——羊于他来说是特别的,他在羊堆里长大,别人可能是小王子,到他这儿,他是个小羊倌。
他选择在那么多的小羊羔里抱住了一只特别瘦弱的小羊;但是又不是养着真的羊。他在草原上养羊的时候,哪怕抱起了特别瘦弱的小羊,也不至于产生太大的依恋,等到小羊足够强壮了,牠也就被放回到羊群中。
他们需要羊的皮毛骨血肉,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方式,阿云嘎心怀感谢,但是羊只来了又走,他并不依恋。
然而他在北舞宿舍里抱起的小羊并不是为了那些原因。他用牧羊人的习惯抱起小羊,却没有遵循着牧羊人习惯放回小羊的急迫性,所以这只小羊在他身边留了下来。 然后他就成为了那一只对阿云嘎有特殊性的,独一无二的小羊;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对他有特殊性的小羊。
阿云嘎养过那么多的羊,但是与他在同一个被窝里安寝这么多日夜的羊,只有这一只;狐狸说金黄的麦浪有了颜色,而他知道他的羊因为他认识了一整片希拉草原。 他对他的羊是特殊的,他的羊对他也是特殊的,在很久之后阿云嘎发现,他把他的大龙裹进了保护里那天起,他们的关系就建立了起来。
他会好奇,会期待,会悲伤,会坐立难安,而这一切都是幸福的代价——但是郑云龙手摸索着,在被窝里将他抱紧了一些。阿云嘎早不是大学时候那样削瘦,然而郑云龙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很喜欢这样保护性地半包裹住他。
“睡不着?” “想事情。” “你想得太多了。”
随后他的羊又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里睡着。 这值得一切。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