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点中式恐怖
偶尔郑云龙会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隐约的,模糊的,暧昧不清的,像蒙上一层雨雾,所有的边界都在朦胧的雨丝里晕开,又像湖面的倒影被轻轻搅散。
他蹲在院子里看一列蚂蚁搬东西,黑色的蚂蚁走在青砖上,小男孩儿想了想,手指把袋子里的饼干捏得更碎,撒在了蚂蚁行进的路线上,正看得入神,不晓得从哪儿传来有点寂寥的口琴声。 小男孩扭头去找,老房子里光线昏暗,他跑过几道门,在偏僻的院深处,木雕的窗花里,有人影一闪而过,他拍拍身上的饼干碎屑,推开门走进了屋宇内。
他牵住了那只白皙的手,口琴的乐音停下,那个人垂眼看他,他问:“你说好教我的今天。” 那人似乎抿抿唇笑了,抬手抹去了他嘴唇边的饼干屑。
“我可不教脏兮兮的小花猫。” 郑云龙想看清他的脸,但无论他怎么睁大眼,那人的面孔都在回忆里被擦去,他下意识地收紧手,靠得更近一些,往前,忽然之间传来了一股失重——
咚地一声,郑云龙脑门撞在车窗玻璃上,猛地醒来的时候还没意识到现在在哪儿,他嘶地倒抽了口凉气,抬手按了按撞到的地方,刚才司机急刹了车,这边地势上上下下的,要不是坐了一晚上火车硬座,在酸菜泡面味儿跟汗臭味里没休息好,他也不可能这会儿给晃得睡着。 郑云龙用力地眨了几下眼,仰头看见公交车前边长方形显示屏写的站,愣了愣,脱口而出就是一声:“我操!”
这是坐过站了,郑云龙连忙伸手摁了下车铃,摁了一下发现司机不打算停,又接着猛按几下,公交车里响起刺耳的铃声,司机急停刹住用方言骂了几句,郑云龙没空管他骂的啥,提了脚边的行李背上背包,匆匆站起身,旁边坐了个同样大包小包的大婶,车上人也多,郑云龙这么慌乱地往外挤惹来一片抱怨,他只能一边低声说不好意思,一边挤了下去。
等郑云龙提着行李背着包站在山路边,公交扬长而去喂他一嘴尾气的时候,他这才发现手腕上从小戴着的那截红绳估计是挤出来的时候不晓得被什么勾断了,留了圈痕迹绳子却不知所踪。 “……哎,我靠。”他看了看手腕上的红痕,又拿手机看地图,只觉得倒霉,坐过了足足两个站,也不晓得反方向的公交什么时候来,最后郑云龙叹口气,认了命,迈开两条长腿,这下只好靠11路。
这一走就是一个小时多,原本也不必这么久,奈何人生地不熟,这地儿郑云龙好久没来,方向感也不算太好,中间走错了几回又往外绕,好在他衣服穿得厚,围巾圈住了脖子风也灌不进来,这么走还走得浑身热。他老家坐落在这座苍老的古城,开发起观光行业也是近十年内的事情,许多景致都和记忆里不大一样,街上有各地观光景点常见的礼品商铺,小吃等,郑云龙左看右看,尚没有心情游览,等他终于找到勉强熟悉的街道时天色都晚了,冬天天暗得早,周围都是相似的建筑风格,高墙望楼切割天空,巷子幽深逼仄,用料厚实,他穿过了一道又一道的便门,巷子左右堆放杂物,间隔几段路偶尔能看见粗糙的仿灯笼造型的路灯,黑色的电线杂乱地牵在墙上,根本见不到几个人影,只有隔着砖墙传来的电视节目声响和饭菜香昭示这儿住着人。
郑云龙辨认了一会儿才找到位置,双扇板门红漆斑驳褪色,上头的拉环也有了年代,他伸手试着推了推,里面反锁了没推开,干脆用手掌重重拍了几下门,拉开嗓子高声问有人吗,又低头翻找微信。 这是外婆留下来的老宅子,他妈说找了个年轻人看门,在这儿照料下屋子和院里花草;恰好郑云龙前些日子出了车祸,没受什么大伤,就是医院那边说他有点脑震荡,干脆把工作这几年攒的假用了,他妈就让他回来老宅这儿一趟,把东西收拾收拾,到时候给中介估个价。 毕竟说这边要发展,前景还是看好的,但是位置太偏远,他们来也不方便,最后想着不如卖了再凑点,换在他工作的城市买房。
想是这么想,却没料到进门这项就遇上了问题,当初郑云龙他妈打算把钥匙寄给他,他想着反正这儿有人住,让人给开个门就行,嫌麻烦就没要,现在好了,人可能不在,他今晚怕不是要睡门外。郑云龙舌头顶了顶脸颊内侧,思考倒务实,这里在发展观光,早些时候看地图有看到民宿,现在算不上旅游旺季,多问几间应该能找到空房间,大不了先花点钱住着。
郑云龙沉吟了片刻,放下行李空出手来,正要给他妈发信息问这儿有没有藏个备用钥匙什么的,还是干脆把那个看门的微信推给他,郑云龙长指敲屏幕,打字打到一半,忽然眼前木门吱呀开了道缝,郑云龙连忙抬头,对上一张干净白皙的脸。
第一个想法是他脸真小,接着才发现人家这是开了门,对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不知怎么地,郑云龙愣是从他这没什么表情里看出一点错愕。他们二人就这么隔着门对着站了十几秒,郑云龙拇指摁住删除键把他对话框里句子清空,赶忙报上了身份:“你好,我是郑云龙,你是在这儿帮忙看屋子的人吧?我妈应该跟你说过了要来……”
看上去还比他小几岁,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郑云龙不自觉就放轻了嗓音,对方曲线柔和的唇瓣紧抿,盯了他半晌,正看得郑云龙有些困惑时,他往后退开一步,将木门的缝隙开得更大一些,让他进门。
郑云龙道了声谢,提起行李,从门缝内挤进去,走进院子这才有了实感,他走的这一道不是大门,是主屋右侧厢房这道过水门,天井不算宽阔,院子里角落种了桂花,还有他叫不出来名字的花草,还有个水缸装满水防走火,一砖一瓦似乎熟悉又陌生。他上回来长住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父母工作忙,几年的暑假都让他回来跟着外公外婆住,后面有一年他生了场大病,父母急忙把他接回去之后,不晓得为什么就几乎没再回来,就算回来,也从未过夜。
等外公过世之后,外婆一个人在这儿住着他妈也不放心,最后几年接了老人过去照顾,是以郑云龙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只余院墙上的青苔与满地上了年岁的石砖。
他一个人站在这儿发愣,给他开门的人已经上了石阶,见他站在天井中不动,手扶在廊柱上半侧过身,问他:“你到底进不进来?”
郑云龙这才回过神来看他,他的手也小,很白,荫翳的天里像是近乎透明,挂了一串看不清楚材质的手链,石柱半遮住他秀丽的轮廓,跟这院子一般,冷冷清清的模样,郑云龙呆呆“啊”了声,又发了会儿呆才跟着往前走跟着走进主屋里去。
这儿百年以前曾经是大户人家祖宅,成片屋子多进多护龙的格式,错综相连,自成一座小城,主支分支绵延数辈都住在此处,足有数百间房;后面战乱人丁凋零,几度易了主,最后到了他们家手上时这片大宅许多过道都被泥砖封起,分割成不同的小宅院;屋子里面的摆设都上了年头,电视还是那种四四方方的映像管老电视,茶几上有外婆勾的针织桌垫。主屋外匾额高悬,屋里墙上挂着几年前的风景挂曆,左右有走道,往后还有一进,和一排放置杂物的厢房,舟车劳顿之下郑云龙脑子几乎不转了,提着行李只是呆呆地跟在少年身后又一路跟到了厨房,等对方受不了了停下脚步转头,隔了几步问他:“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郑云龙又“啊”了声,挠了挠头疑惑地反问:“我以为你要带我去我住的房间?” 少年没好气地横他一眼,说话也不客气:“这是你的老家,你以前在这儿住哪你现在就住哪,别跟在我屁股后面好吧。”
男人无端看着就有点儿可怜,他撅了撅嘴唇,少年双手环抱在胸前,最后郑云龙抬着眉毛努努嘴承认:“……我不记得我住哪儿了。” 少年皱起眉,看上去很是不耐烦,最终还是按捺下来,抬手给他指了方向:“你回主厅,右手边再过去第二间屋子。”
郑云龙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眯着眼睛努力回想,依稀唤起了点过去的印象,等他再回头的时候少年抛下一句“备用钥匙在客厅门边柜子第二个抽屉里,别来烦我”就走进昏暗的廊道里消失无踪。
郑云龙站在原地,又挠挠头,这个看门的脾气可真不小,但他环顾四周,屋子虽然陈旧,却维持得干净,看着是个负责任的,他心里也就没了意见,只当对方原本就是这个性子,他们之间也不会深交,自然没有必要计较。
他按照对方的指示进了房门,房间不大,应该是后面再隔出来的,靠着窗有套木桌椅,上头贴着些贴纸,边上有个三层的小书柜,里面有漫画书,另一头靠着墙是衣柜和单人床,床边的墙上还有铅笔画的痕迹,郑云龙看着那些涂鸦,这回倒是真想起来了,确实是他小时候住过的房间;他在环顾四周后走到桌前,朝外推开了木窗,木窗的铰链有些锈蚀,推的时候得用劲拍几下才得以推开,屋子里久没有人住,空气沉闷而凝滞,眼下开窗之后才有冰冷的气流灌入。
郑云龙把行李放到床边,背包挂到椅背上,打开衣柜找出来棉被,除棉被之外衣柜里就是几个衣架和抽屉里一些以前他儿时穿过的旧衣。接着郑云龙拉开行李拉链,翻找出他自己带来的干净床单和被套枕套,将东西拍了几下之后先垫上,预计等他晒过一遍再套好。 他这趟花的时间长,还累,这会儿郑云龙几乎顾不得别的了,在手机备忘里记下晒棉被以后就和衣倒下,沾上枕头的瞬间便失去了意识,所有光怪陆离的梦来了又走。
只有幽咽的口琴声,不确定究竟是不是梦里传来,像是段哀伤的低泣化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