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同没有问他们要走向何方。
冬季的草原寒冷又苦闷,这顶毡房屹立在荒野上,日子不好,但也不太坏,所有人的脸颊都被吹得红通通的。
贺同还跟萨仁娜学了打毛线,萨仁娜打毛线打得又快又好,相较之下,贺同与纳木罕便总是错漏针,一大一小对着手里洞眼大小不一的料子发愁。
生活哪有那么多时时刻刻的眼泪,都是隐痛,挣扎着浮起,在水面上吸一口气,咬着牙撑过下一轮。
他们在这儿皱着眉头数针,几天下来,贺同觉得他俩毛线打得越来越好了,总觉得齐整许多。
夜里睡得也沉,活儿重,睡得就好。
若不是那天晚上醒来,贺同也不会发现伊德尔盘着腿在炉子边替他们俩整那些个毛线洞眼,这里拉一拉,那里扯一扯,发觉数错了针的地方索性拆了重新打。
哪里是他们打得好了,是伊德尔给他们补好,贺同睁着眼睛看,然后出声问他干什么呢?
伊德尔抿着嘴唇,说看不得你们糟蹋毛线。
萨仁娜没事做就绣东西,笑着说:“他怕你们老不进步,学得太挫折。”
被这么说,伊德尔就不肯补了,手上东西一放,贺同看着这块料子,塞回到伊德尔手上,说道:“你再教教我吧。”
伊德尔看了萨仁娜一眼,萨仁娜手里拿着针线向他比,示意现在忙不过来,伊德尔问他:“你怎么不睡觉了?”
贺同说睡不着,起来喝点水,他从壶里倒了些,坐在他们这边的毛皮铺盖上,平时他与伊德尔也不一个被窝,但这些毛皮叠着挨着,看起来与一个被窝也没差多少。
他去晃了晃孩子的摇床,没有坚持非要伊德尔教他,就是拿起来刚才被伊德尔放下的羊毛团,开始接着打毛线。
他很慢,那么大的眼睛眯起来,偏偏数不清楚针,最后伊德尔还是看不下去,他错一两次还好,多了忍不住出声:“哎——你又漏了……你这里,没弄好……”
贺同说:“哪里呢?”
伊德尔便长长叹一声气,手指给他指出来,让他拆了重新织。萨仁娜不禁有些好奇伊德尔什么时候会发现贺同虽然不熟练,但也没有笨到老这么错的地步。
主要还是伊德尔他眼睛看着毛线,就没看到贺同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才察觉贺同不看手,光盯着他瞧,这就真不肯教了,自己窝进铺盖里去背对着大伙儿躺。
熄灯以后贺同碰了碰他的背,感觉到他往边上动了动,便知道伊德尔压根没睡着,他便再靠近一些,伊德尔大概是知道没办法了,就不动弹,但也不和贺同说话。
贺同知道他在忍耐,他好像总在忍耐。
贺同悄声说:“你要是真烦我,你得告诉我。”
但伊德尔也没有说。
于是贺同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腰际,就这么睡着了。
而过日子也像打毛线,得耐着性子一点一点织,太紧了太松了都不得法,要慢慢地捋顺,熟了以后,不看也能织。
然后贺同这毛线用完一团又一团,没有目的,越织越长,伊德尔看得双眉紧锁,问他:“你这个织的究竟是什么?”
围巾也不是,毛衣也不是,毯子也不是,长长地拖着,前面乱七八糟,到后边好一些了,贺同被他问,自己瞅瞅,沉吟了半天说他也不知道。
总能有用处的。
反正他们都只是在等待春天,等待些什么,消磨掉漫长的光阴,织一段自己也想不透用途的布。
因着他是和纳木罕一起学的,伊德尔便不好骂他,顶多苦大仇深地看几眼,不再管他,自去做自己的事儿,有点眼不见为凈的意思。
贺同后面还学会了织花样,虽然凹凹凸凸的摸上去不大平整,但好歹是花样。他挺满意的,夸下海口说我给你们都打一件毛衣。
伊德尔嘟嚷:“可别,毛线都要让你霍霍完了。”
贺同这些东西还没织完,伊德尔的小活计倒是都做完了。
他把那几个漂亮的石子打了孔,用皮绳穿进去,让萨仁娜母女都挂上,贺同在边上瞧,满眼的艳羡,但没有出声讨。
伊德尔发觉纳木罕和贺同这么相似,在于他们的眼睛都会说话,没有声音的时候似乎更叫人心疼。
他犹豫了又犹豫,最终还是让贺同伸出手。
贺同诧异地道:“我也有?”
伊德尔说:“这是纳木罕捡的。”
贺同尚没听明白,他接着说:“那一次我问他,能不能再帮我捡一块。”
他要送给一个人。
哪怕他不知道贺同还会不会回来,也不晓得贺同身在何方,他只是固执地想为他的孩子与亲生父亲间留下一点特别的什么。
而一块石头又能有多大的价值,一个指节大小,能送出去,要不是搪塞,要不是这人重要到连看见一颗石子都要想着他。
伊德尔没有说是哪一种,然而贺同听见了,他低下头,庄重地将这条朴素的项链戴上,像解下了他的枷锁。
伊德尔在给出的时候松开手,选择臣服。
春天到的时候,冰冻的河水会再一次流淌,而草木会再一次生长。
他们背上有相同的一片伤,好似一片地图,深入他们的血肉里,拔不去,割不下,所以他们弯下腰,向长生天拜倒。
他们在冬日里深深伏进地里等待。
等春风归来。
<Fin>
居家隔离已经整整一个月了,物资越来越难搞 ,街道空无一人,一切都停摆了,真的好像冬天的草原,没有一点生机,荒芜的让人心死……镜宝每天晚上的更新是这阵子最大的盼头,谢谢同悲谢谢镜宝陪我走这段难熬的日子,贺同伊德尔的草原春天要来了,我们应该也快了吧,都是草原的孩子春风你可不能偏心啊!😭
两年过去了,再看的时候心痛一点都没减少,真好,用心痛对冲痛经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