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夜里,伊德尔终于卸下所有的防御;他走得太久,太累了,而负担太重了。
在无人看见以前,尚且不觉得有那么沉重,然而当贺同抱着他,说他看见了他的负累时,伊德尔忽然便感觉到再也不能多负担一刻。
伊德尔好疲惫,疲惫得他甚至不想再睁开眼睛。
无论是什么,这一刻他选择投降,他让贺同抱着他。
他们两人拥抱着滑落在地上,蜷缩在两张单人床间狭窄的过道里,紧靠着彼此。
成年人的生活没有喘息,没有缝隙,当感觉暴露在风沙里的时候,他们躲藏在两张床之间,像是取暖。
贺同伸手去抹伊德尔的眼泪,怎么抹都抹不完,伊德尔愣愣地看着他,贺同并不比他好多少,一样狼狈,一样满脸泪水。
伊德尔说我恨你。
“……你让我软弱。”
但贺同吻他的时候,他却没有拒绝。
战慄流窜在体内,他的皮肤下,他的血管中,他在此时此刻需要贺同分担他的一切,所有他说不出口的,用嘴唇相度。
伊德尔的唇瓣粗糙起皮,这里的冬天缺乏水分,生了炉子之后只会更干燥,嘴唇不可避免地开裂起皮,小小的破口蹭过贺同的胡茬带来隐约的疼痛。
贺同覆盖住他,一张毯子一样,他说:“你软弱也没有关系。”
贺同说我爱你。
没有关系吗?伊德尔不知道,他厚重的壳被剥下,感觉如此赤裸而不安,直到贺同的体温传递过来,还有他身上的气味。
很多事伊德尔以为他忘记了,但现在他发觉他从未忘过;旧日的欢喜从泥沙下被淘洗出,他想起他为什么如此心甘情愿地将所有秘密都交付与贺同。
爱过这一次,就好像能吃一生的苦。
而这个吻里,这个怀抱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变,可是实际上,伊德尔清楚都变了。
伊德尔闭上眼睛时,那些淤塞在心口,堵在喉咙的东西似乎开始松动。
贺同与他说起那一场梦,说他大醉一场,说白马的马蹄声。他从那个梦里醒来,然后又喝酒,想再回到那个梦里去,喝得昏昏沉沉,然后某天早上醒来,他便彻底醒来。
他的衬衫几天都没换,胡子没刮,从床上爬起,看着整屋子的狼籍,惊觉他不能这样过日子,他的时间已经不够,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更快,加速着呼啸而过。
贺同只是想他要回来找伊德尔,他不能再让自己有后悔的机会。
也许有朝一日他还有机会和伊德尔提起这个梦。
现在伊德尔听见了。
伊德尔说:“那只是个梦。”
“是不是都不重要,”贺同将嘴唇贴在他紧闭的眼上,他们的泪终于汇流:“我们相信是他就可以。”
是不是他,这或许会成为永恒的疑问,伊德尔说他梦了好多次,有的时候他会惊醒,但有的时候他记不得;萨仁娜会和他说她梦到过,想起来便说,可伊德尔没有人倾诉。
伊德尔和萨仁娜在寺庙里替纳木罕点了盏灯,那里的灯有僧人添油,不会再灭,他们的孩子魂灵去了哪里,是不是蜷入这盏小小的莲灯里,在温暖的火焰里沉睡。
曾经在伊德尔身体内,如今只由一盏灯承托。
光想都让伊德尔肝胆欲裂。
贺同告诉伊德尔,我们明日再去看一眼那盏灯吧,我们一起去。
伊德尔却等不到天亮,他说我想现在就走。
贺同说好。
他们在安静的雪夜里敲开附近蒙包的小木门,将婴孩裹好,暂托给相识的老阿妈。
老阿妈问他们要去哪里,又问他们出了什么事情。
伊德尔轻声说没事,您不要担心。
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们要去看的是他们的孩子,就如同当初是一个秘密,如今也是一个秘密。
贺同提着防风灯站在蒙包外等他,雪细细地落,没有声音,也没有风,这么深的夜,还算好赶路。
他们第一次,要一起去看他们的孩子。
这么多年了。
他们要一起去看他们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