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德尔。”贺同说：“我从来没想过他能取代我们的纳木罕。”

我们的。

这三个字他说得这么胆怯，这么小心，在纳木罕的事情上他向来谨慎，唯恐再触碰到伊德尔的伤疤。

更多时候他感到没有资格。

除了血脉之外，他从未扶养过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自己长成了一棵小树，有了他自己的枯荣，要让贺同说出口纳木罕是他和伊德尔的儿子，他甚至觉得羞愧。

但贺同仍然渴望这么说，因为这是他与伊德尔的交集。

伊德尔的呼吸重而急促，很灼热，并不平静，相拥的时候没有办法伪装，他们的心绪一样湍急。

“我只是想，也许是缘份到了，让他在我们门外。”

“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伊德尔，”贺同往下说：“但是我知道这一生我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

伊德尔闭上眼睛，不想再听，害怕贺同撼动他：“贺同，你……”

“——让我说完……”贺同的眼泪流淌进他的颈窝，他们有多久没有长这么亲密的相拥，从那次分离以后。

在贺同离开前，他们再怎么拥抱都不够，伊德尔最难的时候想着他身上的温度，好似便没有什么渡不过。

然而当他们再次回到彼此怀中，两人却已然破碎，拼不回当年。

“伊德尔，我不想要你以外的人，”贺同说：“所以我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

伊德尔想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倔强。

“为什么，你应该去过你自己的日子，你就不应该回来——”

贺同应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而不是在这里一天熬过一天，他宁可看不见贺同也在受苦。

但凡贺同少往他走一步，不往他的方向伸出手，多平凡一些，顺流而行，伊德尔都能多麻木一点，能多坦然地怪罪贺同一分。

他可以承认他爱错人，他能够说另一条他没有走过的路其实也普通，他能为这一切找到一个合适的恰当的理由。

他就能甘心地在这里活下去。

可是贺同不是。

贺同这样好，他当年从来就没有爱错过，他爱的人是珍珠而非瓦砾，并不是因为一时冲动，也不是记忆美化了那时的两人。

所以他清楚地知道谁都没有错。

所以伊德尔不甘心。

不甘心。

他现在终于能够承认他好不甘心。

然而他却不知道承认了这股不甘心之后，他还能怎么活。

为什么生活只能结出这样无尽的苦果，像一棵从根到叶都滴着苦汁的树，汲取了人的血肉，人干枯地被一碰便碾碎成尘。

伊德尔的怨恨无处可去，疑惑无人解答，他固执地反覆找寻，却找不到哪里出错——为什么不能有一个明确的不需要他思索的罪人，让他轻易地去恨。

难道人生下来活着的意义仅仅是受苦，难道这漫天神佛没有一点慈和？

长生天啊，为什么，为什么？

他甚至不能恨他带回来的女儿，也不能恨这个冬夜里被遗弃在贺同门外的孩子。

他的恨像一把丢弃不得的尖刀，不能对着外的时候，便只能朝内对着自己。贺同靠近他，也要因此受伤。

越靠近，越受伤。

伊德尔抬手回抱住贺同像恨他入骨，这种久违的激昂情绪让他眼前发黑。

贺同的手臂支撑住他，如此牢固，把他留在原地。

“……我要怎么活下去？”

他喃喃地问贺同，也不是问贺同。

贺同抚着他的头发，泣不成声：“……再试一试，好不好……伊德尔，我们试一试，能找到办法的……”

“贺同，我找不到啊……”

找不到路走，迷失在荒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