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了以后,贺同唰地把隔开前后的那道帘子拉上了,拧开床头放着的灯。
整个小卫生院里没有声音,伊德尔好像不知道疼一样,一句痛也不呼,贺同唇角往下压,紧紧抿住唇,揭开一层又一层带血的棉布。
贺同做医生这么多年,没想过有一天他不敢看人伤口。
伊德尔坐在病床上,像一座泥塑的佛像,不知道苦,不知道累,不知道痛;然而贺同知道与他们重逢的那一天相比他瘦了多少;这不过才半年的时间,伊德尔的脸颊已经往下凹陷,这几天奔波劳累更显疲色,青色的胡子冒了头。
贺同不敢去想他回来对伊德尔到底是对是错——或者他和伊德尔的相遇,对伊德尔就是个错。
贺同用酒精给他消毒,抹了麻药缝合伤口的时候额头都冒了汗,好不容易处理完包扎上了问他:“还有地方受伤吗?”
伊德尔木木地摇头。
贺同却犹不安心,坚持要替他检查,连其他地方的一些擦伤都给仔仔细细上了药。
伊德尔对此很不自在,贺同抓着他的手掌挑出伤口里的沙砾,咬伤位在伊德尔左前臂,右手持刀,力道太大虎口都裂了,伊德尔发觉他的手也不好看,指甲缝里带着土,还有茧子,他想缩回,但贺同不让。
低头的时候,伊德尔还看见贺同微微蜷曲的黑发,他头发比较长,长了便就打卷,这种卷不难看,是那种柔和的弧度。
其实纳木罕也有,只是伊德尔习惯把纳木罕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这种大一些的弧度就看不出来。
肾上腺素爆发以后是极端的疲劳,伊德尔那时候没有恐惧,没有慌张,但现在他看不清贺同的全脸,仅仅低眉见到轮廓,在察觉到如此相似时,便被一枪毙命。
这些事情贺同都不知道,不知道他光是在伊德尔身前,都像眼眶里粗粝的砂,激得伊德尔想要流泪。
自伊德尔进来至今,贺同的一切行动都失去了顺序与章法,该做什么他应当是知道的,然而眼下所有的事都急切地撞在一块儿了,什么东西浮现在脑海中贺同便慌张地站起来去取来,像杂耍手艺人铁链子拴着的熊,一圈又一圈在这个小屋子里转。
他取来了止痛药,又给伊德尔倒水,转身趿着鞋,用烧火棍去捅火炉子的膛灶,把屋子里弄得更暖一些。
伊德尔低声说:“你别转了,我头晕。”
贺同就猛地停住脚,又担心他是不是失血过多,最后说出来的话只有:“你要多静养。”
萨仁娜估计得到消息便赶了过来,带着干净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些生活用具,她来得很急,同样把伊德尔检查了一遍。
贺同看见她来就退出去帘子外,把空间留给萨仁娜和伊德尔两个。
现在贺同已经会听蒙语了,但萨仁娜说得很急很快,隔着帘子没那么好听清,听起来像是在争执,随后伊德尔的声音低了下去。
贺同将脏了的棉球扔掉,沾到血迹的地方也擦干净,他把眼镜架上鼻梁,又拿下来,看见自己白袍袖口上沾了伊德尔的血。
萨仁娜拿着带血的袍子出来时贺同看着血污,还是喘不过气。
她脸色看起来也不好,与贺同开口道伊德尔得在这里住几天,这里条件还行,他来回跑不利身体,贺同怔愣了下说好。
“就怕伊德尔不愿意。”贺同停了片刻,再道:“其实他还没好全,就不应该去猎狼。”
两人俱是沉默不语——他们都知道伊德尔是什么样的人。
倔这个字写在他的骨子里,改不掉;他不倔也活不到现在。
他坚持自己要像个男人,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成为一个强壮的男人;这几个字像钉子打进他的身体,贺同在医院里看过给人矫治,钉子打到骨头里,铁架子装在身上,要将不正常的人治得像个正常人。
伊德尔身上的铁架子看不见,但是萨仁娜与贺同都摸着了,这么冰冷坚硬,将他封在其中。
萨仁娜撇过头去,很快抹掉了眼泪低哑地说:“没法让他不去的。”
贺同曾经撬开过一道口子,然后在贺同离开之后,伊德尔将其掩盖上,一层又一层,恨不得把铁水浇上血肉之躯,让他自己坚不可摧。
让他看起来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