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卫生院不大,一个葯柜一个文件柜,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帘子后面摆两张病床——白天是病床,夜里毯子一铺,贺同与他的老师就睡在上头。
反正一般没有病人躺在这儿。
屋子挺窄的,贺同几步就能走完一圈,外面窗子下摆了长条木凳,要是人多点,就坐在这里等。
人多的时候也就倡导打疫苗的时候。
贺同看了看,手指摸过桌面,此时他心中有种很奇怪的安宁。
这种安宁像是他在这个小卫生院做了十几二十年的医生。
他在草原上待了这么久么?贺同想不起来。
天色还亮,他做起了他习惯的活儿,清洗那些器具,直到小卫生院的门被打开。
贺同扭头去看,发现是一个少年抱着羊。
十几来岁的年纪,但是身高挺高,站在门口逆着光,午后的光给他镀了层晕黄的轮廓,贺同用边上毛巾擦干手,问他:“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
那男孩儿腼腆地笑了笑,抓着羊崽儿的手举高一点,贺同就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了,又是一个来问他看不看羊的。
以前贺同会觉得不高兴——他刻苦挑灯学习,无奈这些人觉得能看牲畜的还比会看人的更有用;但现在贺同年纪已经大了。
他与年轻的时候不一样,看过了更多东西,开始有了点他老师那种心境:医羊医人又有什么分别呢,不要紧,能解人所急就是好的。
他指了指桌子前那张椅子:“你先坐下吧。”
他看得出来这个男孩年纪不大,不过在他这个年纪算是很高的,大概是遗传。
贺同穿着件白色的医生袍走过来坐在另一张椅子上,那个男孩穿的是件白色蒙古袍,他低头拿了纸,从医生袍胸前口袋抽出来钢笔,开始问诊。
羊不大安份,伸嘴过来咬贺同桌上的病历纸,少年把羊扯回来。
贺同问他:“这羊怎么了?”
男孩儿把羊翻过来,这羊尾巴附近有点溃烂,还挺常见的,有时候潮湿了一点就会发生这种事。
贺同翻看了一下,想想,站起身取来棉花与镊子,替羊清创。
这个男孩估计付不出药费,但他应当很爱他的羊。清理创口肯定会疼,那羊咩咩叫着挣扎,但是他低下头用脸颊贴着这只小羊。
贺同的手动作很快,很俐落,清完创口,处理掉化脓腐坏的地方以后上药,他在瞥见男孩低头垂眼的模样时想着他好像有点儿眼熟。
可能是附近牧民家的孩子,牧民家孩子都多,贺同在草原上这么久,也不能说他就能把人家的孩子都认全。
但是是谁家的呢?
他把脏了的棉球拿走,用小瓶子装了点药,一个抹的药水和一个吃的抗生素药片,贺同手指很长,拿着药瓶递给他:“这个药你掰碎,一天给牠喂半片。”
他点点头。
贺同纳闷他怎么不说话,看着他把药瓶收好,然后终于说了进屋第一句话。
“谢谢医生。”
他的声音很嘶哑,像伤了声带,贺同愣了愣,让他张开口:“我给你也看看。”
男孩白净的脸上有点赧然:“……不用了,医生,没办法了。”
但贺同坚持,因此他还是给他检查了会儿。草原上条件不好,是没什么办法,不过贺同在草原走这么久,知道了一些偏方。
这种偏方可能平常西医看不上眼,可有的时候确实有用,也适合当地的人,贺同用钢笔记下来,端端正正写好,递出去发觉不晓得他认不认字。
男孩儿已经接过来,低头看,应当是认得字的。
贺同把钢笔盖子盖上:“你按这个方子喝,喝了嗓子能好些,先养着,以后有条件了考虑去大医院看病。”
少年点点头。
然后他看完病该走了,贺同看他抱着羊,过去给他开门,临走前他抬头看贺同。
贺同还是比他要高的。
他吃力但努力地说:“贺医生,你不要难过。”
贺同一愣。他想:我难过吗?
我很难过吗?
他站在门边,少年已经走出小卫生院,贺同手还没松开门,记忆如潮水涌来;做梦的人大抵不晓得自己在做梦,发现在做梦时,往往要醒了。
贺同心一跳,追出去,问他:“你是谁家的孩子?”
少年抱着羊在白色的小马上,小马踢踢踏踏地走远。
但是贺同已经想起,远远地喊他:“纳木罕——”
纳木罕,你回头吧,再让我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