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同回去浑浑噩噩过了几天,朋友来找他,就住在一个胡同里边,知道他回来了,家里估计什么都没有,还自个儿带了酒菜。
贺同没说什么给他开门挪位子,人家去取杯盘,边说:“我这酒病人送的,拢共两瓶,给我老丈人一瓶,说就只一瓶,另外这瓶我藏着带过来——这白酒可好了……”
他这朋友身形圆润,带的菜都是酱香牛肉烧鹅一类下酒的,像颗球一样俐落地在屋里滚动,长袖挽到胳膊肘,把东西放上桌,唠唠叨叨地拿了碗筷杯盘过来,那盘子还是他们医院给的,喜庆的红花大字写人民医院,又问:“你还是不喝酒是吧?”
他朋友好酒,打的主意就是自己喝,岂料贺同说:“你给我倒一杯。”
他朋友这会儿心头唬了跳,看着他的脸色,没说什么,拿着土陶瓶给他满上。
贺同平时不喝酒,他手术排得多,喝酒手会抖,眼睛会花,不能喝。别人可能没这么讲究,但他自我要求高,逢年过节小酌两杯,平时碰都不碰。
朋友是一个医院的同事,他在医院这么几年了,总有些说得上话的人,朋友年纪与他差不多,早早结婚有孩子,心宽体胖,跟贺同这种瘦法不一样。
一道凉菜是朋友妻子做的,本地人来着,按理是贺同儿时吃惯的菜色,但和内蒙的口味很不一样,贺同动了几筷子,吃得不多,酒一口接着一口闷。
他这种喝法都要把人吓着了,人本来想和他唠点家常,讲点工作上的烦心事,等贺同回医院也不至于两眼一摸黑,结果眼下看着贺同喝酒的架势话都不敢说一句。
贺同喝着喝着眼睛跟脸一起红了,看起来居然还有几分狠,就不知道这是对着谁。
他朋友抓耳挠腮,埋头吃菜,想问不敢问,但贺同自己说了。
“老白,我儿子没了。”
他朋友姓白,白这个姓氏不算少见,然而说起当初贺同会跟他多说几句,还是这朋友甫一见面,就乐呵呵地跟他说,他爷爷是内蒙的,名字首个字儿发孛儿音,汉人念不明白,他家索性姓了白;再一看,脸上确实看得出来一些贺同习惯的影子,于是贺同看见他便觉得亲切,就都老白老白喊他。
老白大惊失色,眼睛都瞪大了,问他:“你哪儿来的儿子呢?”
这话有意思,听得贺同想笑,他咧嘴笑,然后哭了。
他给老白讲,老白知道他回草原上找人的事,给他说,原来他离开草原的时候,他爱人已经怀了。
怀了,跟别人结婚了,孩子转眼长那么大了,然后孩子没了。
老白这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低头吃菜,很是欷歔。
他深深地叹气,把酒又给贺同倒上。
他挠挠头,给哭着的贺同说他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从前有个有钱的傻子,某天乡里来了个人,给傻子说要帮他讨老婆。
傻子问怎么讨呢,这人说,那还不简单,你把钱给我就行了。
于是这个傻子就把钱给他了。
不久后这人回来了,欢欢喜喜向他道贺,说他给傻子讨了个漂亮的大姑娘当老婆,傻子听了高兴极了。
这人又说,哎,你这个妻子怀孕了,那怀孕不也得进补么?傻子一想也是,便又拿了银子给他,嘱咐道你可要把我妻子照顾好。
再过了一些日子,这人又来了,见到他便拍着大腿开始哭,告诉傻子不幸啊,他讨的妻子难产,一尸两命。
傻子听了悲从中来,嚎啕大哭,再给了这人一笔安葬他妻儿的费用。
贺同问他:“你说我是这个傻子么?”
老白说:“也不是。”
但老白沉默了会儿,问他,那你要不安定下来了吧。
讨个老婆,生个儿子,贺同明白他的意思,意思是既然苦苦找寻的人找到了,有了结果了,那执念便该了了,就该过去了吧,让一切都过去吧。
贺同问怎么办得到呢。
老白苦笑了下,说大家不都是这么办到的吗。
一睁眼一闭眼,一辈子就过去了。
所有爱的恨的不甘的不愿的,都会褪色在风里,成为隐约的耳语。
贺同大醉了一场。
他梦见他还在草原上陈旧的小卫生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