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同整张脸麻木发胀,手脚冰冷,过去的昨天与现在的今天搅在他的脑海中,撑得他头痛欲裂。
在哪里呢,伊德尔?他的伊德尔,曾经的属于的不属于他的伊德尔,他曾经在这个大殿里,跪下来,为他的孩子拜伏在地。
檀香烧远,缭绕在斑驳柱上,棕色的药瓶碎开,这是什么,贺同哆嗦着手指辨认,是注射用的地塞米松,治严重哮喘用的——贺同只觉得他要喘不上气。
僧人赶紧取来笤帚,贺同起身以后把所有身上的纸币都给了出去,他问僧人:“你再多跟我说说……”
他喊不出伊德尔,也喊不出纳木罕,这两个名字含糊在齿关。
他离开佛寺的时候天色已晚,冷风呼啸,贺同身上的大衣贴在他的身上,紧抓马缰的手指像抓住一线蛛丝。
草原太空旷,吞没他,吞没一切悲喜,吞没他曾有过的不曾知晓的孩子,风吹得他睁不开双眼,身下马匹撒开四蹄往前奔跑。
贺同中途歇了马,软着双腿下马吐了一回,只呕出来稀薄的酸水,然后再没有停歇,回到那个草原上小小的毡包。
当贺同状似癫狂扑跌进蒙包的木门里时,萨仁娜与伊德尔便晓得他知道了。
就像萨仁娜与伊德尔能去爱与他们没有血缘的孩子一样,贺同已经开始爱他没有抱在怀里过的孩子。
他弓着身,拉住萨仁娜与伊德尔粗糙、干燥而柔软的手掌,跪伏在他们身前。
伊德尔看着穹庐上方的套脑,乌尼往外辐射;他想起过去他们迁移牧场,纳木罕很早就会帮着他搬动,固定毡包。
他觉得他并没有真正的恨过贺同。
贺同是跟着老师来的草原,他很聪明,惹人喜欢;不够聪明他也发现不了伊德尔隐藏的秘密。
也许是他的气质太有迷惑力,伊德尔如此怜爱地触碰过他的脸颊,在贺同发觉他的秘密时他犹疑着没有逃跑——伊德尔是个军人,他的秘密最好能藏住一生。
然而他任由贺同靠近他。
伊德尔这么爱他,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想像贺同的家人也会爱他;所以他们让贺同离开草原,不舍他们的孩子将光阴抛洒在此。
贺同流连着不愿走远,于是电报一次比一次催得急,总到了他不得不走的时候。
他要伊德尔等他,伊德尔看着他在风里走远,他等过了,这个等待的期限很模糊,在草原上,一天如一年,一年也如一天,他不得不接着走;从此他们踏上殊途,走进不同的时间。
草原是变动的,草原上的人总会接受这种变动,当伊德尔的小腹鼓起到衣服无法遮住的时候他不能停留在原地,他找到了萨仁娜。
萨仁娜张开双手保护他。
贺同曾经寄信过来,但伊德尔收到的信远比丢失的少。
现在那些信在哪里呢,会不会还在旅途上,邮差的箱子里,或者掩盖在车轮或者马蹄下。
他们想他们可以处理得来,找得到路,贺同是个有天赋的医生,草原确实机会太少,不够将他磨锐。
他记得很清楚,他第一次主刀,在亮如白昼的光下他划开病人的皮肤,日期仍然烙在他的脑海里。
在贺同屏气凝神的同时,他的孩子挣扎脱出了伊德尔的身躯,在温暖的血污里,在萨仁娜的手掌下啼哭了第一声。
贺同没有感觉。
纳木罕高烧的那几个夜里,在伊德尔与萨仁娜跪在蒲团上恳求着留下孩子的时候,贺同为他无法拯救的病人落泪。
当贺同与死亡拉锯着,把患者从边缘拉回来的时候,穿着白色蒙古袍,洁白温顺如羊羔的孩子陷进了流沙里,他不得不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输了一城。
这不是贺同的错。
他试了,他不断地回到草原上,他曾经活泼的眉眼沉凝下来,看起来像个可靠的成年男人了,他尽他所能完成了他的承诺。
这也不是伊德尔的错。
哪怕伊德尔坚持留下这个孩子,他也不是为了让他的孩子死去而使其降生在世界上。
只是草原的风霜都磨透了他们的掌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