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同回去的路上只感觉怅然又幸运,草原的生死无常,他却依然找着了伊德尔。
哪怕伊德尔眼下不待见他。
伊德尔怨他吗?怪他吗?他品着其中的滋味;说不清楚,这事情与他没有关系,但贺同想,伊德尔大约还是对他有感情的。
他竟因此生出几分甜意。
这种淡淡的甜叫贺同愿意多为那个孩子做一点什么,他打听过了,那孩子没有碑,他们把名字留给了那个他的妹妹。
草原上的风俗与他们并不相似,然而贺同还记得伊德尔带他去过的佛寺。
贺同为他点一盏灯也说得过去。
有好些距离,然而天色犹未晚,贺同临时要去,应当还来得及。
就是回去大抵是要深夜了,再不济,借宿人家家里一宿亦可以,内蒙人好客,不会有谁拒绝一个旅人。
贺同其实骑马已经骑得惯了,在城市里他是个握着手术刀的医生,到草原上,他便骑着马四处给人看病,打听伊德尔辗转到何处去。
以前还磨破了大腿内侧,上马都害怕,现在已经驾轻就熟。
到佛寺的时候恰好响起报时的夕鼓,经幡被风猎猎吹动,他下马朝僧人合掌,用并不算流利的蒙语说明来意。
他要为一个孩子点一盏灯,贺同说,僧人引着他往内走,大殿内香烛燃烧,静谧安人心绪,此地与十数年前那次贺同来似乎并未有多大区别,就是佛前蒲团磨得更旧了些。
僧人拿来翻得起毛的厚簿子,点灯添油都写在这上面;贺同看他翻,想起来他和伊德尔的名字曾经一起被写上去。
僧人终于翻到空白的页处,问他为谁点的灯,叫什么名字,父母是谁,生辰或者忌日。
贺同语塞,问他:“不知道能写么?”
僧人大掌摩挲了下光光的脑袋,也有些苦恼,沉吟了下,笔在纸上留下一团墨:“不然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那行,贺同还是知道一些的:“纳木罕,大概十几岁,父母是伊德尔和萨仁娜……”
不料僧人朝脑门上一拍,想起来了:“哎,纳木罕,你说的是他——”
贺同奇道:“你也认识?”
“认识的,”僧人笑得和蔼,又有些哀伤:“是个好孩子喽。以前伊德尔他们总是带他过来……我看着长大的,怎么不认识。”
“……本来就生得早,但还算壮实,早人家几个月出生呢,居然就站住了,那会儿我刚来这儿,萨仁娜早早抱着他过来看过菩萨,要在菩萨面前认个熟,怕藏在家里反倒不好;再大一点那次发烧,伊德尔和萨仁娜顾着他,他俩轮流来给菩萨磕头……”
“……后来好起来了,就是嗓子坏了,但是起码活成了。”
这是贺同不知道的事,他想起十来年前的伊德尔,伊德尔总是很倔的,贺同再想他匍匐在蒲团上,求菩萨救一救他的孩子。
他现在好像才触摸到一点他不曾参与过的岁月。
僧人默然不语,有些哽咽,他深叹口气拭了拭眼角,只道谁也没想到后来会出那个事儿。
贺同亦沉默。
“哎,既然你要给他点,那不如我直接添在原本那盏下面罢。”僧人振作了下,往前翻:“伊德尔他们都已经写了的。”
这些贺同俱不清楚,以前也是伊德尔带着他来,他点点头,从外套口袋里去摸纸币。
僧人的普通话说着带腔,他们说话半蒙半汉,贺同抿住嘴唇,还认真找出一些硬币;草原上的药费常常是用食物抵,真遇到艰难的,贺同也不收钱,于是这么翻来翻去居然也没找到多少。
他低头去翻他的药箱,不想僧人的喃喃自语忽地抓住了他的耳朵。
“纳木罕,想起来了,哎——我印象是深刻的,他们给他填了两个父亲。”
“这个是汉字来着,贺同——旁边伊德尔。”
他粗粗的手指指上去,微微弯腰辨认,写上去好些日子了,贺同却雷击般愣在原地。
他手上翻动着的玻璃瓶罐还未放下,倏地起身,那些在谈话里的草蛇灰线,马迹蛛丝,终叫他心下一跳:“你给我看看。”
降生的年月日写得清楚。
草原上的孩子日子报得晚的也有,但萨仁娜带着他来看菩萨,这是要菩萨多庇佑,因此报了个实日子。
伊德尔和萨仁娜什么时候结的婚呢,什么时候有的这个孩子呢——贺同想,那时候他确定伊德尔是只有他的。
伊德尔那么倔,咬紧了牙抱紧他。离别在即,贺同不得不走,他们抓紧最后的每一个片刻,他埋在伊德尔的颈窝,说你不要忘了我。
伊德尔,你不许忘了我。
贺同手一松,玻璃药瓶掉在地上,哐啷——碎在大殿的地上,回音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