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德尔这声暴喝叫停了毡包里所有人的动作。
纳木罕悚然一惊,她手上本抓着嘎拉哈正给贺同看,听见伊德尔沙哑至极的厉声,握不住羊骨头。
伊德尔翻身坐着,两手伏地支在铺盖旁毡毯上,胸膛一起一伏,气管发出哧哧声响,他脸色灰败,双唇苍白。
哪怕蒙古包里烧着热热的炉子,光线温暖,伊德尔依旧眼前发黑。
他死死瞪着双目,但不是的,不全是怒气,更多是恐惧。
贺同顾不得安抚纳木罕,忙替他倒了热水:“……你别这么大声,你的嗓子——”
搪瓷杯被挥在地上,盖子还抓在贺同手中,萨仁娜紧抿了唇,拿起门畔的防风灯,带着纳木罕出去。
贺同满身不知所措,伊德尔指着木门:“……走……你走啊!”
他手指扣进去毡毯里,抓得指节泛白:“你回来干什么!”
这么多天以来,这是伊德尔和他说过最真的一句话,一字一句,呕血般吐口。
伊德尔胸口疼得他发抖,紊乱的气流灌入胸腔,刮得气管疼痛,贺同扶住他,打颤的手掌贴着他心口,要他呼吸。
伊德尔不知道他脸上是他自己的汗水,抑或这是贺同的眼泪。
他试着挣扎,然而没挣扎开,伊德尔现在太虚弱了,他只能忍耐这一切,像过去几十年那样咬紧牙根。
萨仁娜不去看毡帐里的事,暮色四合,远方仍有一线余晖,她替纳木罕松开发辫,用手指梳通她的头发,小姑娘被吓着了,半晌说不出话。
女人替她的孩子再一次绑好头发。
羊只在羊圈里咩咩地叫着,她顺着纳木罕的背,手掌拱着拍了拍,随即纳木罕咳了几声,哇地哭出来。
她贴着萨仁娜的胸口,眼泪因为内疚还有仓惶滚落。
她不知道她在替所有哭不出来的人哭。
这会儿太阳终于落了下去。
后面几日,贺同试着再问的时候,纳木罕不愿意说,她收起了所有对贺同的好意,只沉默地跟在萨仁娜身后做活儿。
可这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来找贺同看病的人多,他们带着自家的肉干和奶豆腐来,走不了的,贺同就骑马去看。
他还是听说了伊德尔家的事。
老人抽着烟草,前一天摔了腿,今天早上站不起来,大儿子急忙来找贺同,贺同便来了。
他家女人坐着纺线,最小的孩子裹在襁褓里,听见他是从伊德尔家来的,点点头。
“伊德尔,好。”老人吧嗒吧嗒地抽旱烟,汉语不大利落,沉默得很,患处肿起来了但不喊痛,贺同给他处理了,大一点的孩子过来给贺同倒奶茶,随后问她额吉能不能去玩。
他家最大的孩子跟着父亲放羊去,纺线的女人让她去找阿日善和塔拉,不要去太远。
她看了一眼贺同。
贺同很敏锐,但他垂眸喝下奶茶,老人敲了敲皮子烟袋,随口与贺同说起草原上的流沙,嘴唇抿着,眉头深深地皱起来,告诫贺同要小心。
草原上危险的不只狼和老鹰,他往几子上磕一磕羊骨头做的烟杆,接着抽,还有会吃人的流沙。
他们家的大女儿已经出了毡帐,女人接着纺线,叹了一声可怜。
可怜啊,伊德尔他们家的大儿子就是这么没的。
——大儿子?
——哎,纳木罕。
——纳木罕不是他家姑娘么?
——不是的,不是的……
贺同到底还是知道了,伊德尔家的大儿子陷在流沙里。
可是他并不难过,只是有些唏嘘,因为他从未见过这个孩子,伊德尔和萨仁娜的大儿子,他甚至没想过这个孩子曾经存在过。
他想难怪伊德尔不愿意提。
他放下碗,第一次听见这个故事;这个故事于他并无椎心之痛,只是惆怅且感叹。
那种心疼不过像风拂过水面带起的涟漪,贺同还能替伊德尔哀伤。
因为贺同向来是个富有同情的人,所以他哀悼一个没见过的孩子;不过他并不因此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尚未到那个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