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
春天的时候郑云龙来草原找他,住了好一阵子,以前阿云嘎问过他什么时候你来草原,这回郑云龙果真就来了,搭着火车到,阿云嘎接到他的时候他凑过来看阿云嘎,说嘎子,你黑了。
阿云嘎摸摸脸颊,咕哝了声:“太阳晒,没办法。” 又摸了摸自己脸颊,心想真的有黑那么多吗?看郑云龙笑嘻嘻地,翻他白眼还是明白过来。
这一瞬间阿云嘎有点儿冲动想把人丢在这儿不管,放他在草原上晒吧,最好晒得比他还黑,可最后仍然把郑云龙带回了家。
郑云龙在这儿住了好些日子,哪里都新鲜,哪里都好奇,阿云嘎带他放羊,住在毡包里,摸摸小羊,试着给奶牛挤奶,喝了马奶酒,这些事对他来说真有意思,眼神干净又明亮。
阿云嘎偶尔进城,带着他,草原的城和沿海风光不一样,说要去看看,郑云龙可来劲儿了,偶尔阿云嘎坐在那种破旧的老货车里进城,颠得屁股疼的时候想他怎么不会腻。
郑云龙相貌出众,但又有点儿像他们附近某个聚落的人,惹人注意大概因为是生面孔,阿云嘎进商店买个东西,低下头把帐结了,回头郑云龙就被人喊住兴奋地说了一串蒙语。
郑云龙听不懂,他在这里跟阿云嘎住了这么久,同寝好几年,愣是只会听几句,语速一快还带着腔,更不明白,眨着他那双大骆驼眼,直到人发觉不对,切了带腔的普通话:“你……你哪里的?”
阿云嘎早在旁边看了半天,这个时候也换上了带腔的普通话:“他青岛的。”
这时候人还得愣一下,内蒙哪地儿有这个叫青岛的,阿云嘎好心地再提示:“山东的那个青岛。”
哦,哦——那意会过来了,认错了,久而久之人家就知道阿云嘎身边这个不是他们内蒙人,人家老家在青岛,山东青岛的。
但郑云龙这实在长得好看,浓眉大眼,身高又高,阿云嘎有时候活儿干完了,就带他去串门子,人家都喜欢用普通话跟他聊几句,回头过来再跟阿云嘎可惜。
可惜阿云嘎的姐姐这都嫁了——年纪也是差了有点儿的,他往下又没有合适的妹妹,不然把这么俊的娃子留在我们草原上,多好!再接着要数谁家有年纪相当的姑娘,再嘀咕下:“很能干活儿的呢,家里收拾一把好手,配他不亏。”
阿云嘎晚上带着郑云龙回家,他们骑马慢慢地走,郑云龙终于骑得熟点了,能分心讲话,问他,嘎子你们下午都在说啥呢,阿云嘎想了又想,最后说:“就唠唠家常,没啥。”
“别忙啦,他要回青岛的。”阿云嘎是这么回话的,笑起来跟老阿妈说:“海边住习惯了,哪有可能在草原住下来。”
“哎呀……那可惜了。”老阿妈回了话,又不死心地多看了郑云龙几眼,多俊哪。
阿云嘎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蜷了蜷,郑云龙没听懂,但乐呵呵地在旁边傻笑,像个可爱的有礼貌的傻子——哪个男娃子长这样,还有这么乖巧,听不懂话但是也能敞开了喝酒,一口干一碗,那确实是招人稀罕得不得了。
只郑云龙确实是要走的,走之前他们自己喝了酒,大醉一场,就他们两个人在阿云嘎的毡包里,阿云嘎喝得迷迷糊糊,郑云龙很能劝,不知不觉便喝下去,他们切了些羊肉,弄了好些菜,酒水不少,他们俩都喝得比往常还多——但醉却也没有那么醉,起码在半夜,灯被熄灭,他们都躺下时,已经清醒了许多。
起码阿云嘎接受他的时候是清醒的,真醉了的时候也没法起反应;郑云龙的吻带着酒味,春末的草原深夜仍然苦寒,他们夜里得贴着睡才足够热,阿云嘎咬着牙一声不吭,接受他好似一把钝刀进入身体,进入他不熟悉也漠视的地方。
郑云龙喘得很重,吻如一场落在草原的雷雨。其实起初很疼,阿云嘎太干涩,他什么也没有说,把他带进正确的位置,郑云龙咬住了他的颈子,带给他漫长的煎熬。
可是阿云嘎是想要的,他好像在借助这种疼痛流下眼泪,直到渐入佳境被那浪潮捲走,他的眼泪改变了掉落的原因,虽然终点仍然是深夜里谁也看不见的被褥。
他们的被褥起伏,如同海水终于覆盖草原,阿云嘎渴望留住他像渴望在草原上留住一朵浪花,所以他留下了贝壳替代。
乳白的贝壳,阿云嘎在疲累至极的时候侧身蜷曲睡着,做了一个珍珠凝结在他体内的梦。
他曾经去过郑云龙长大的地方——海是很黑的,很远,像草原又不像草原,阿云嘎随手拾起一枚贝壳,郑云龙告诉他不是所有贝壳都能生出珍珠。
郑云龙随手抛远了一枚贝壳,告诉他珍珠本来是沙砾,被包裹在贝肉里,日复一日,就成了珍珠。
阿云嘎告诉他蒙语的珍珠叫塔娜。
“塔娜。”郑云龙跟着他复述,阿云嘎说这常常是女孩儿的名字,郑云龙偏过头看他,看着像思忖点儿什么。
按照一般的故事,他们应该会在这个时候提出一个问题:你以后有女儿要不要叫她塔娜,或者变成一个告知,以后我有女儿我要叫她塔娜。
但是谁也没有。这个话题断在这里,像一串断了的珍珠项链,就这么断了。
他们从激情的夜里醒来,郑云龙这天就得搭火车走,阿云嘎感觉像被碾碎了一样疼,可他还是爬起来身了。昨夜不是一场梦,谁也否认不得,郑云龙想试着和他谈,然而阿云嘎把话题岔开;他给郑云龙数了好多东西带走,大包小包的编织袋,然后说得搭车去搭火车,很远很远的路,他们搭上的是那种载着干草的货车车斗,阿云嘎把包袱垫在两人的身后。
他们太累了,哪怕环境不舒适也能睡着,在这种颠簸中短暂地交颈。最后还是货车主人喊醒他们,两个人在火车站下车,火车鸣笛的时候阿云嘎想起来检查郑云龙的护身符是不是带了,他自己同样有一块,前些时候他带郑云龙去看佛寺,顺带给求了护身符。
他让郑云龙记得戴着,绿度母除诸苦难,用线穿过了挂在郑云龙脖子上,郑云龙一直想说话。
车站的声音太大了,阿云嘎听不见。 他听不见郑云龙问不然他留下来吧。
郑云龙还是被他推上火车了,阿云嘎知道郑云龙肯定会哭,可能会哭好久,大龙就是这样的,他重情,而且恋旧,像个孩子一样,可是当火车离开的时候阿云嘎注视着绿皮车厢远走,想起来郑云龙说他总要去看海。
郑云龙是离不开海的,他说他以前每个周末都要去,游个几趟,干盯着海也行;就像阿云嘎离不开草原。
然后夏天过了,秋天又过了,郑云龙偶尔与他有消息,阿云嘎放羊的时候住在毡包里,没有电话的,但进城的时候还是记得要找时间打电话过去,与他说一点话。
阿云嘎有几次想问他的头发是不是长长了,要记得修剪。但最后没问。
在秋天的尾声,他与郑云龙说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接着要进山啦,大龙。”
郑云龙还没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不住草原的人没有这样的敏感度,阿云嘎说给他听,他们要换牧场了,穿过山,到更远的地方去。
“意思是我会好久不能给你打电话啦。”阿云嘎笑吟吟地和他说,听郑云龙一下子沉默下来的呼吸声。
郑云龙问他,远不远,安全不安全,阿云嘎说还行,搬牧场会有亲戚来搭把手,到时候就在那儿住着,不乱走。
他会真的有很久没办法给大龙递消息。
郑云龙想说话再度被他岔开,阿云嘎说这快要年底了,你单位应该也忙吧,我们大龙也长大了。
所以郑云龙不能来。
挂断电话后阿云嘎下意识地抚了抚肚子,藏青色蒙古袍掩盖他的身影,他把驼色的帽子戴正,压好。
转眼入了冬,冬牧场冷啊,北风好像要掀开这顶小小的毡包,阿云嘎在最难的时候疼得双眼模糊,耳鸣阵阵,他嘴里咬着帕子,眼泪落进发根,狼狈又混沌。
度母像放在佛坛上,度母双跏趺坐,手持莲花,垂眼好似看向阿云嘎。 莲花枝上有三朵,已开,半开,未开。 过去,现在,未来。 度母救拔苦难,免除罪业。
这种疼痛几乎劈开阿云嘎,他感觉到痛苦,郑云龙的名字被他按在心口舌尖,他不恨,这是他要的,阿云嘎甚或不在意过不过得去这关,如果过不了,那便过不了吧,生命循环本就是草原的一部分。只如果最糟糕的情况发生,可能郑云龙不会知道原因——那通电话就可能是最后了——大龙会不会哭呢?
然而这一瞬间最重要的大约也不是郑云龙没有在此地。 而是阿云嘎在这种血腥的极端的烈火一般的痛苦里终于涅盘。
他开始与他自己和解,或者不再为他与寻常相异的部分自苦与纠结;郑云龙在此能为他的苦落泪,却不能代他受他的苦,犹如阿云嘎不能替他承受。
远方隐约能听见狼嚎,血气可能太重,土制的猎枪就放在身旁,他汗湿的手指摸索上,痛得双眼昏花,但在摸上枪带时仍然心里安宁。
在婴孩啼哭第一声的时候,阿云嘎机械地抱紧她。她又湿,又温热,带着羊水的味道与血污,皱巴巴的。
但她从阿云嘎的血肉里长出来,阿云嘎的脸颊贴着她,低声哭泣,像是要把泪抛在冬牧场的土地上,再滋养一遍草原。
第一个晚上他抱紧了孩子也抱紧了猎枪,睁眼到天亮。
这里没有阿云嘎以外的任何人,她在此刻,仍然能被看作阿云嘎的延伸,直到她会站,会走,走得更快,奔跑着离开阿云嘎的时候。
离开冬牧场的时候,阿云嘎怀里抱着孩子。
有人问他怀里的婴孩,问这是怎么一回事,阿云嘎说:“长生天给的。”
长生天给的。 他接受了长生天给他的一切。
冬去春来,长生天,请你把他再带回来。
啊好温暖的故事呜呜我要流泪了回来吧爹呜呜
太喜欢了💕
哼哼,我要哭啦!咬紧牙关每一步都像拔河,倔死了。
眼泪不要钱,嘎子总是过于替人着想,也许人家更想为你付出😢
好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