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嘎的回复他从天黑等到天亮,几次他都要克制不住打电话过去,却因为喉咙没了声音而作罢。手机屏幕亮了整整一夜,郑云龙坐在沙发上等,如同朝着幽暗的井扔下石子,他坐在边上,等石头接触到水面,等井给予他回音。
一整夜他的心从炽热到冰凉,从紧绷到麻木,是等了太久没有等到刀锋落下的死囚,然后在早晨的时候阿云嘎的讯息回来了。
他说:你永远是我最特别的人。
郑云龙很讶异原来已经麻木了的心脏还有痛觉。他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回复他你也是,就不再去看。
他终于想起去质问王建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王建新告诉他,他不过就是在问不到郑云龙喜欢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有没有照片之后,转头去问阿云嘎知不知道他正为之狂热的人是谁,而阿云嘎反问他,他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王建新说他就把他们对话把嘎子覆述了一遍,但最后阿云嘎在沉默许久之后,只是回复他说,他知道了。
郑云龙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嘎子到底知道了什么――尽管他想,他描述得这么明显,连王建新都直觉地猜中了,阿云嘎怎么可能没有发觉。他在清醒的时候想,在烂醉的时候也想,阿云嘎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他脑海中回放,像把锈蚀的刀来回将他切割,割得他支离破碎汩汩流血,让他恨不得干脆剜出心脏让阿云嘎看看,可又明白,他都已经摔碎过一次他的心了,他又怎么会想看。
他也想,干脆就放弃吧,阿云嘎说他还会是他最特别的人,也许这就是他能得到最好的结果。他看懂阿云嘎没有说出来的意思,他还愿意在朋友的位置上给他保留席位。
郑云龙需要做的就是保持风度,给自己留下最后一点尊严坐上那个位子。只要他愿意,就还有修补的机会。
可是修补一段关系要多久?填平心上的壑口要多久?被切开的伤痕还在渗血又要怎么缝合?更何况他不想将他们的关系修补――他在强烈痛苦之后的同时是强烈的不甘。不甘于他们的关系就从此拘束于单纯的朋友二字。
他不甘心从此之后他们只能偶而见上一面,然后在晚上酒足饭饱之后挥手道别转身进入不同的房间;他不甘心阿云嘎身边的人最亲密的人不再是他,不甘心有人也能见到他早上未醒时的样貌和他在床单上舒展身体时的旖旎。
光是想象有人出现将阿云嘎偷走就几欲使他发狂,讽刺的是在失去之后,他才真正发觉阿云嘎早就是他的一部分,是他骨血中生出的骨血,一旦剥离便痛不欲生。
郑云龙还爱阿云嘎,他做不到退回朋友的位置,他也无法忍受还未开始的失败。
除此之外他当然想念阿云嘎的身体,想念他们拥有过的任何一次做爱,有诗人说不明白接吻比牵手容易的,大抵都是未经情事的少年。这句话多么真实,但在接吻之下呢?更深入的肢体交缠又何尝不是?他大可以随意的将自己抛散在任何一人的皮囊上,可以光为了欢愉而达到性高潮,可以在任何男男女女的体内体外射精,但是没有爱情的性交与两个人的手淫又有什么区别?于是最容易的成为了最不容易的,只有在爱中的人做起爱来像是在胸腔内装入了饱满到濒临熟烂的果实,情人的唇轻轻一碰就是满腔黏腻的汁浆流淌在情人身上。
郑云龙渴望阿云嘎,像搁浅的鲸豚渴望海洋那么渴望,就算被斩断双臂他依然要拥抱他。
他也同样明白,阿云嘎若是想要,他还能找到爱他的人,这世界上无论他想要男人或女人,都是唾手可得;他值得任何被任何人爱,亲吻,拥抱,也必定有人与他同样不在意他的身体。
可是郑云龙想要做唯一的一个,唯一一个知道阿云嘎向他展露秘密时的姿态的人。他想要做唯一一个拥有阿云嘎这样信任的人。
嫉妒与占有是爱情的附属品,爱情具有排他性。郑云龙在二十岁后半终于明白他先前在宽容与盲目下不曾体会过的痛楚,但是在痛的时候让他更痛的是,他想知道阿云嘎是否曾经如他为他痛这样,为任何另外一个人痛过?
这种痛让郑云龙前所未有的感觉他正清醒地活着、清醒地爱着某个人。
所以他明白了他该怎么做,在大学时他怎么做,此刻他就怎么做,他能做到一次他自然就能做到第二次,但是这一次他会更加小心。
他花了三个月,把他们之间近乎冰封的僵硬关系缓和下来,又勉强再回温一些。郑云龙对此很不适应――他早已习惯他们的互相接话和对视,如今却是一条微信信息都要大半天才回,也往往是他发了十几来条,他才有一两句简短的答复。
郑云龙想不出来说些什么的时候就给上网给他找各种奇奇怪怪的视频发过去,大多是可爱的小动物,猫崽啊狗崽啊之类的,因为他知道阿云嘎其实特别对这种毛茸茸又大眼睛的,看起来无辜笨拙的东西没有抵抗力。
他又给他发了很多的胖子,企图唤醒他对胖子(和他)的一丝留恋。
这个策略大抵是对的,起码终于有一天,他发过去讯息说:“嘎子,胖子想你想得都瘦了”的时候,等待他的不再是随意的敷衍。
阿云嘎难得回复他:“不是还有你在么?”
只有一角被撕起,但是已经足够郑云龙看见他在层层疏远伪装下的一点情绪。
看到这条回复的瞬间,郑云龙像是见到一只代表春天的蝴蝶翩然降落至他的面前,而他生怕他的孟浪将它惊扰,又害怕这不过是他思念太过的白日梦。
此刻胖子是唯一的目击者,起码这世界上有双眼睛见过郑云龙小心翼翼捧着手机翻来覆去的看的样子,郑云龙读了好几遍,才全神贯注地敲键盘打字。
他说:“哪儿能一样呢,爹妈少一个都不行啊”
郑云龙迅速地看一遍发现没打错后就像是生怕自己反悔似地飞快按下发送键,这招兵行险着让他背上冷汗都下来了,然后他把手机放到他的手拿不到的距离,坐到沙发另一侧读他的剧本。
半个小时内,他一分钟要看手机的方向八次,剧本一页没翻,红笔仍旧盖着盖子。
当他听到微信提示音的时候他几乎从沙发上蹦起来,伸手去捞手机还险些把它摔地上了。
郑云龙在看见阿云嘎顾左右而言他的回他道:“你是不是克扣他罐头了?”的时候,又是失望又是松了一口气,起码阿云嘎对胖子(和他)仍旧有着眷恋。
他在平安夜那天搭飞机去了北京,下机之后直奔阿云嘎家附近的市场,在那儿挑了大半天的食材,恰好是七大姑八大姨下班顺道买菜回家做饭的时候,于是他一个高高瘦瘦的俊秀青年便成了菜市里一道突兀的风景。
郑云龙从头到尾走了几遍,收到了无数大妈结婚没有、有对象没有、来买菜的啊怎么不见你对象的关切问候,他一律回答:有了,交往好多年了,快结婚了,正好休假出来给爱人买菜做饭。在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心底甚至有种诡异的满足感,就好像他和阿云嘎真的按照了他话语中的轨迹生活。
他铜墙铁壁的回答把一众有红娘焦虑的中年妇女看得惋惜,好像巴不得他立刻拿手机与对象分手好让她们有机会分一杯羹。
郑云龙没管,倒是靠他的脸拿下不少折扣。
直到他把清单里的食材买全之后,他才任由他的紧张爬升。作梦他都记得往阿云嘎家的方向怎么走,加上此时阿云嘎才刚结束真人秀的录制,郑云龙知道在他有条件后,经过高强度的工作总是要休息会儿。
平安夜的意义又不一样,他们周围相熟的朋友大概也都有了伴,就算不过圣诞节的人,在恋爱之后这个节日到底还是不同,因此就算他们相邀,阿云嘎也不会不识趣的在这个时候打扰。
他知道阿云嘎会在家,他熟悉他的生活模式就如同熟悉手心分裂蔓延的掌纹。
然后郑云龙站在阿云嘎他家门口拘谨地按了门铃。他忍不住咬着嘴唇,然后在门打开的时候下意识的站直。
阿云嘎估计根本没想到会看到他站在他门外,他的门半掩着,让郑云龙担心是不是随时都会关上。
“……嗨?”他拿没提着菜的那只手朝他挥了挥,又尴尬地放下。
阿云嘎看看他又看看他手上提着的东西,好一阵子才问他:“你怎么来了?”
郑云龙像个被训话的孩子那样站着,可怜兮兮的低着头:“我没有人一起过,我想你大概也是一个人,所以我就来了。”
阿云嘎这个时候站直了,斜靠在门框上,他脸上没有表情,又问他:“如果我不在呢?”
“我就等你吧,等到你回家。”郑云龙说,站在北京十二月底的走廊里。
阿云嘎这下看起来像是想骂他是不是不要命了,郑云龙看着突然就想要微笑,因为阿云嘎仍旧在不由自主地关心他。
他说嘎子,外边好冷啊,你让我进去吧。
阿云嘎看着他,最后还是松手让他进来了。他打开鞋柜想拿他的那双拖鞋,却在发现熟悉的位置上空空如也。郑云龙装作不在意地把鞋柜关上,拎着沉重的东西进了厨房,阿云嘎像是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好,跟在他后面。
郑云龙喜欢做菜,他喜欢吃也喜欢做菜,对他来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切切剁剁煎炒煮炸就是他发泄的方式,也同样是他表达爱意与心意的方式。就好像当初他出演音乐剧第一次获得自己满意的成绩之后,他找了几个旧友和导师肖杰到他住的地方,他去海鲜市场背了一大包海鲜回来,整了一桌菜,当晚阿云嘎也在。
郑云龙用起阿云嘎的厨房自然又顺手,他不止一次在这里做饭把他们两人喂饱。他们也曾经一起去菜市买菜,就像那么多平凡的爱侣那样讨论晚饭做点什么,有没有想吃的什么菜,又一人一袋地提回家来,两个高大的男人把厨房都挤得窄了。
他回想起来又觉心酸又盈满温柔,可是只维持到阿云嘎再次开口。郑云龙握着菜刀听到前者问他:“郑云龙,你这样有意思么?”
阿云嘎听上去很疲惫,不是他上一次的冷静,就是力气全无的疲惫。
郑云龙动作一顿,说:“嘎子,我手上有刀,你别现在和我说这个。”
“……怎么,你还能杀了我么?”阿云嘎本应该是打算要说个笑话的,假使放在过去,他们都不觉有什么,只是现在听上去格外尖锐突兀,像是小提琴手无意间拉错的音。
郑云龙没有掌握好菜刀下去的角度,割得有些深,登时血流如注,他说:“嘎子,你明明知道我是杀了我自己都不会伤害你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