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有戏剧张力偏生又平平无奇的一幕。郑云龙的某个部分意识到,如果在舞台上要怎么表现?也许此刻的他对将要发生的一切早有预感,然而另一部份的他还在绝望地做困兽之斗。
他的手还举在半空中,又无措地缓缓放下,郑云龙睁大眼睛,强装出五分云淡风轻和五分无辜:“……不一起洗就不一起洗。反正我自己会洗澡了。”
他没去提背后隐晦邀请的情事,彷佛他真的就是想让他和他再单纯不过地一块儿洗个澡。
郑云龙忽然之间就想离开,可是没有排练,没有剧本,接着郑云龙该如何退场,如何下台,浑然不知,他希望阿云嘎别再继续说下去,无论他想要告诉郑云龙什么,都不要提,因为阿云嘎的神情平静得让他害怕。
他们两人在这个几平米大的客厅里对峙对视,分庭抗礼,人生如戏又比戏更浮夸。
连胖子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阿云嘎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大龙。”
郑云龙闭上嘴,又咬起他的嘴唇,微微蹙眉看阿云嘎。阿云嘎还在叫他大龙,是不是代表事情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糟糕?
“我不懂。”他坚持道:“你和我说清楚。”
“我是说,我们不做爱了。今天不做,以后也不要再做”阿云嘎接着说下去。
郑云龙不知道说什么,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全挤在胸口,出来之后只剩下一句:“……为什么?”
他还想挣扎:“你是不是外面有别的猫了,你不要我跟胖子了么?”
“建新跟我说了。大龙,建新全都告诉我了。”郑云龙看着阿云嘎闭上眼睛,心头一紧,而阿云嘎还在说:“我不喜欢这样。他三月的时候告诉的我,然后我等你,一直在等你亲口告诉我。”
“我以为我们就算没有……这种关系,我们都还是最好的朋友。大龙,我不喜欢这样。”
郑云龙想,阿云嘎声音多好听啊,低沉温柔,他的蒙古腔让他在说普通话时总带上着点糯,多好听啊,可是他多害怕去听啊。
他又想,阿云嘎到底知道了什么,他知道的是王建新所知道的全部,还是郑云龙心中的全部?他想要走过去问清楚,心中还在祈求能有一丝转机出现。
“你不喜欢什么样?”郑云龙听到他自己问,他的舌头木木地挪,只剩心脏上的神经还在运作一般。
“全部。我们这样不合适,我不喜欢。”阿云嘎张开眼睛看他,他看着充满决绝。
郑云龙想,哦,他知道了。又想,哦,他不爱我。
他张开嘴,想暴躁地质问他们到底哪里不合适,为什么这么久了他都没看出来?可是他看着阿云嘎的眼,所有质问都凝结成冰坠落在地板上摔碎。
最后他说,他几乎在恳求,他想,阿云嘎不爱他也成,他还能拥有他一些夜晚,一些体温,也许事情会发生改变,就像当初他把阿云嘎的心抱在怀里捂那样:“嘎子,别这样行么?我们还是能跟之前那样的――”
“郑云龙,重点不在那里,你明白不明白?重点是我对你和你对我的感情是不一样的!”阿云嘎低吼着打断他,郑云龙望向他,他不想明白,他望进阿云嘎的眼依稀能见到自己的倒影,那为什么阿云嘎心中不能有他呢?为什么阿云嘎能这么笃定他不爱他呢?
郑云龙愣愣地看着,阿云嘎似乎也在心碎的边缘,可是郑云龙不明白他为什么也看起来如此难过。他还不叫他大龙了,他连名带姓地叫他,像是用这一点差别做刀将他们分割开来。
两个人的呼吸都混浊粗重,夏日的气息太过闷热,要连气管都灼伤。
“我爱你,郑云龙,我比你以为的知道的要更爱你,可是那和你想要的是不一样的,所以错了,所以我们不能这么继续错下去了。”阿云嘎的眼圈红了,郑云龙知道他自己的眼眶也红了。
“可是……我爱你啊,嘎子。”郑云龙抖着声音说,对他来说尊严也好丢脸也罢,他想把一颗心剖出来给阿云嘎看看,他要让他知道,可偏生越焦急他脑中越是一团乱麻,翻来覆去只剩下“我爱你”和“嘎子”。事情进展得太快,他还不清楚为什么过了几个月事情便全部都走样。就算他不曾傲慢到自认胜券在握,也自以为有五六分的打算。
没想到一夕之间发觉所有手上握着的都是镜中花水中月。
他走过去,不顾阿云嘎向后退了几步,一把抓住他的手如同抓住救命的稻草:“你想要什么样的你告诉我,也许我们还能试一试…”
但阿云嘎是个同他一般高的男人,稻草终究不能救命,阿云嘎挣脱他的手,与他对视:“可我不想试。”
这一句话就将死了郑云龙。然后他像是不知道他把郑云龙的心摔得稀碎一般,说他只是想着来看看他的剧,既然遇上了还是把话说清楚得好:“我订了十点的飞机,现在往机场去还来得及。”他转身拿着他的背包要离开。
“……你连最后一个晚上都不待么?”郑云龙低着头问他,不敢再看。
“既然要散,不如散得干净。”阿云嘎停下脚步背对着他说。半晌后他才往门口走,郑云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背后,想了一千种理由可是想起阿云嘎说他不想试,他就没了任何借口。
几米的距离而已,他们像是走过了天荒地老共白首,然后阿云嘎走到门口打开门的时候,他终于回过头看郑云龙。
阿云嘎看他,一眼都没眨,然后泪就从他睫毛上滚落下来了。
没有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像是连一点他为郑云龙哭泣的证据都不想留下那样,滴落在地板上。郑云龙想问,你为什么哭泣呢?你是拒绝我的人,你为什么要哭?可是他又懂了,阿云嘎是个再温柔不过的人,说个清楚明白也对他同等残酷。
“你不用送。”阿云嘎说,他的嗓音连一丝哽咽都没有。
“……好。”郑云龙吸了吸鼻子,他尽他所能的看着阿云嘎。
接着阿云嘎说了再见。
郑云龙发现这次他没有说多联系。
他想问阿云嘎,分手之后他们还能做朋友吗?他恍然又想起,他其实从未拥有过他。他在冬日里抱起一捧雪,待不到夏日就化了,只留给他满怀冰冷泪意的潮湿。
郑云龙靠坐在大门后,他望向时钟,迟钝的发觉方才每一秒都比永恒漫长的凌迟,也不过就花了十来分钟。连他自己都诧异的是,他没有哭,他只是坐了很久很久,久到最后一丝阳光从落地窗的边缘溜走,只剩满室的月光。
像把自己坐成石刻的雕像那样久,然后他爬起来洗澡。
变身怪医目前只演完了第一个月。接下来还有许多场在等着他,他很忙,忙得不得了,就算没有演出也疯了似的练习。
每天他睁开眼睛就是想着他的工作,几周下来待在剧场上的时间比待在家里的时间还多,每天他都是累得回到家洗完澡后便倒头就睡,勉强还记得给胖子放猫粮。
胖子对他非常不满,可郑云龙也没有办法,他在溺毙的边缘自顾不暇。
与郑云龙投入精力成正比的是他的剧场表现,他得到了许多赞扬与掌声,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想起上一次那个人来看他的演出。可惜这样的高强度还是要付出代价,九月底的时候向来身强体壮的他还是生了场病,嗓子连声音都没了。
他勉强着和徐丽东一起上了节目宣传,全程只能用气音说话,除了这场没法推掉之外,剧团里的其他人都押着他让他好好休息,于是他连逃生口都被关上了。
他倒在床上,躺了几天无处可去,无人可说,手机里传来无关紧要的关心短讯和讯息,他看了一遍没有他想看见的人,他又忍不住去点他和他的微信框,翻到最上面之后,他又把短讯栏看了一遍。所有他们传过的短讯都被他备份保存下来,几乎所有都只要看一眼,他就能想起在收到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王建新偏偏还发讯息,问他追得如何了。
郑云龙一点回他的讯息的耐性都没有,直接跟他说没成,就不再管。后面他发了多少条都没再看。
然后在阿尔兹记忆的爱情最后一场前,他下定决心,发讯息问徐丽东能不能来帮他照顾几天胖子。他交好的大多是糙汉子,把胖子交给这群大老爷们照顾他不放心,稍好一些就是徐丽东,谈得来还不扭捏,是个爽朗大气的姑娘,她确定能挤出时间之后回复他OK,郑云龙写了张照顾胖子的小清单,转头上网订好机票,又买了最后一场的票。
中间他无数次想着把票都退了,跟徐丽东说不用来照顾猫了,很多时候他把手机拿起来,犹豫很久才放下。直到他站在剧院门口,都在想也许他不是非得要进去。
外面挂着海报,阿云嘎饰演的依旧是A角。最后能说服他的,就一句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来都来了。没有渴望或抵触,只剩下无可奈何,如同鬼魂不甘的低声絮语。他的心木着,走进去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几个月前发烫热烈的心脏如今是一抔死白的余灰。
台上的人唱着歌,在此时,在此地,许诺一生不忘记。
舞台上的雪花落下来了,他又唱,让我们忘记一些,让我们不顾一切。
郑云龙看着他直到眼眶发干,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干,这样他就能说服他自己掉下的眼泪是因为干涩而涌出的生理性泪水。
戏中的酸甜苦辣离合悲欢都与演员无关,郑云龙知道,毕竟他也曾是剧中人,但台上的人手中握着他心上的弦,或站或坐都将他勒紧。一曲唱罢之后舞台上的男女相拥亲吻――郑云龙明白,他也曾经因为排戏而亲吻他人,任何一个他们专业中的人都能说,这是敬业的表现。
郑云龙也曾经不放在心上,直到此刻因为一无所有,连面前上演的黄粱大梦都只得妒嫉。虚假的也好,能镇他一刻一秒的痛都好。
曲终人散场之后,他跟着人潮走往出口,这次他和阿云嘎的位置是颠倒过来的,霎那间他希望阿云嘎像他当初那样追出来,拉住他的手腕。到时候他该说什么呢?他要怎么和他打招呼?
也只是白日梦罢了,一场空,直到他走出戏院搭上车离开,并没有人要他留下。
他拿出手机,呆呆的看着阿云嘎的头像很久,又翻出来他手机相册里一张照片,是他旧手机拍的,像素不高,但是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阿云嘎的时候总要翻出来看一看。是有个晚上他把阿云嘎折腾狠了,隔天他居然醒得比阿云嘎还早,阿云嘎睡在他身旁,睡得很沉,晨光落在他英俊的侧脸上,像金色的绸带,闭着的双眼弧度迤逦。
那时候他甚至没有开窍。就想着要将这个画面留下来。然后从他们把话说开,他已经一个多月不敢去看他这张照片。
他没有勇气,当面对爱人的时候总是没有勇气的。你丢盔弃甲,你仓皇而逃,你投降,你臣服,因为你爱他,所以他就是软肋也是主宰。
他在上飞机前,终于把讯息发出去了。他把一切都交出去了,交给阿云嘎决定。
他问:嘎子,我们还是朋友么?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