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云龙躺床上,娃儿绑着布条就让她满地走,阿云嘎进屋一看好悬给气倒仰,再一看,郑云龙在的时候仆妇丫鬟避得都远,哪里管得上这一遭。
整个家里能管郑云龙的也就一个阿云嘎。
阿云嘎原是他长嫂,郑家一门忠烈,他爹他兄长战死沙场,消息一回来娘就不行了,那时候阿云嘎本来只是等着婚期到,这个噩耗一来她倒起了牛心左性,牌位也嫁,给郑家老太太冲一冲喜。
所以嫁进来的时候代着拜堂的是十三岁的郑云龙。
毛还没长期,跟高了他一个头不只的长嫂对拜,接着郑老太太许是冲喜真有效,倒好了些,管家等一应事务交到阿云嘎手里,旁的再不管,进了家后面的小佛堂过日子。
管着他的就变成了刚过门的新嫂子。
新嫂子长得端庄貌美那也不是他的,一天也没见笑过,从他那儿搜出来骰子便打一顿,背书背得七零八落再打一顿,郑家的独苗苗显是不可能再上战场了,厚赏的封田庄子够他踏踏实实做个混日子的富家翁——但纨袴是不能纨袴的,阿云嘎看得很清楚,让他沾了点什么不该沾的,任是祖上金山银山也经不住败。
郑云龙十来岁上下天天被打得鸡飞狗跳能窜上墙,大喊我妈都不管我你凭什么管我。
那一次阿云嘎摔了藤条,也是让他气得狠了,转身就走,进屋去,既然郑云龙不要她管她就不管,骰子蛐蛐笼都还他了,她的大丫鬟来的时候把东西往桌上一放,气性大得,眼睛看都不看他,就差把分不清好赖的蠢材骂出来。
郑云龙起先过了几个逍遥日子,多好,阿云嘎不压着他上进了,让他随意去玩了,他上酒楼要了菜,招呼兄弟们要吃,结果隔壁听见了人议论他寡嫂。
说是有情有义,却也没人真信阿云嘎要在这儿蹲一辈子苦牢,有人在猜说不准什么时候改嫁了就,还在想阿云嘎生得那是没话说,能不能沾一点点——后面污言秽语郑小爷没听,气得踹翻了包间屏风,对边儿讲话的全打了,最后好不容易分开,还得差人还家让赔银子给钱赎人。
以前这事儿也是有的,郑云龙习惯了,来结钱帐的是阿云嘎得力的外管事,知道没事儿了就往外走,掀帘子进马车——里面空空荡荡。
过往阿云嘎总是带着人亲来,他一钻马车就能闻到嫂嫂身上薰的香,嫂嫂肯定会为这个骂他,骂他不懂事,毛躁,让他回家抄书磨性子,他每次都嗯嗯啊啊应,觉得烦。
这回没有,这回回去路上怪安静的。
郑云龙就不适应了,回去两三个晚上睡不着觉,想明白了源头,源头在嫂嫂不肯管他,但其实他是喜欢嫂嫂管的。
想明白以后他让小厮去给他找荆条,整了个负荆请罪,跪在嫂嫂房门外,他脱了上身揹荆条丫鬟不好来拦他,阿云嘎再一看就将将要被气晕过去,指着大骂你个猢狲!
阿云嘎让人把他荆条卸了,他扑到嫂嫂脚边不许嫂嫂不管他,十五六了哭得惊天动地,阿云嘎把他又打了一顿屁股才翻过篇去。
在郑云龙看了这是和好了,和好了就没大事了,照常去阿云嘎那儿占了一半书房练字,练累了阿云嘎给他煮了放糖的奶茶喝,他笑得傻,说就想日子这么过下去。
阿云嘎又得泼他冷水:“哪可能,你不打算成婚了?成了婚你可就不归我管了,谁爱管管去。”
好好一句话,好了,叫这小爷发了獃病了,不肯议亲,不肯相人,不要别人,他为了给小儿寻婚事的娘出了佛堂抓着帕子殷切问:“那你要什么呢?”
阿云嘎看他脸色觉得不好要糟,但实在拦不及了——
“我不要别的,我要嫂嫂管我,管一辈子!”
郑云龙这话一出就和水下了油锅似地炸开了锅,阿云嘎眼前一黑心里骂这起子遭瘟的,老太太惊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还是丫鬟急急取了鼻烟来给嗅了两口才缓了缓。
当晚郑小爷就被罚了跪祠堂,老太太拉了儿媳的手哭这玩意儿——她是不怪阿云嘎的,哭了半晌眼泪抹了,却对阿云嘎没有半句话,没叫他嫁或者不嫁,就是深深地叹气。
叹得阿云嘎睡不着觉。
半夜里翻来覆去地摊烙饼,后来索性让丫鬟掌了灯,捞出来针黹篮子,里面一对儿护膝,丫鬟给她上了酽茶和糕点,轻声道:“姑娘仔细眼睛。”
阿云嘎抿着唇说不妨事儿,就最后几针,这对护膝做得厚,垫了好几层布和棉,阿云嘎本来就是给不着调的小叔子做的,做这个也不是为着郑云龙好——糟心的猢狲,前世的冤家,他把阿云嘎气狠了的时候阿云嘎就做这个狠狠扎针,絮上一层布接着扎,他又不是真泥人儿,气性大得很,想着迟早让这孽债跪她眼前,做得消气了再放。
倒不成想这气得多,一对儿护膝做得跟龟壳似的,阿云嘎摸摸是够厚了,收了针用剪子剪了线,喊来个小丫鬟。
小丫鬟脸上还有瞌睡的压痕,阿云嘎也不恼,忠厚的家风不叫他磋磨下人,把糕点分了小丫鬟两块,剩下的拿帕子包了,还有那副护膝,让她悄悄从窗口递进去。
阿云嘎惯来操心,怕小丫鬟怕,和她说祠堂里都是忠烈,有正气,不害人的,又说到时候先出声,别把少爷吓个好歹来,迟疑了下,打颈子里解下开过光的护身符,一同塞进包裹里。
倒不是心疼这冤家,实在是郑小爷天大的心气儿老鼠大的胆子,让他跪祠堂,那儿阴湿又起风,这可是郑家的独苗苗了,那不得仔细些。
小丫鬟福了福身,跟小猫似地一溜儿跑了,阿云嘎手上没活了,呆坐了下,还是睡不着,就让丫鬟给他拿帐本来看。
刚过了三更天,屋子里的西洋钟轻轻打了声,小丫鬟回来了,说少爷跪得挺好,听到奶奶给他捎护膝就哭了。
阿云嘎这便不自在起来,挑了眉道:“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又抿了唇换了换坐姿,挥手让小丫鬟下去了。
也是熬得够晚,这会儿睡意就上来了,什么也没想明白,拔步床格子上放着一对儿大阿福,是成天招猫逗狗的小叔子送的。
零零星星送的也不少,好吃的好玩的,就看他怎么惹了阿云嘎,事大事小,阿云嘎管这个家,守望门寡,不好穿鲜亮颜色,也不好往屋里添东西,尽是郑云龙寻了往他这里摆;起先管了郑云龙,他跟阿云嘎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后来懂事了,觉得阿云嘎算他的自己人,他就对阿云嘎好。
阿云嘎咕哝一声傻子,翻身睡了。
早上却也不再随意出门,昨儿在场的人俱让他仔细紧过皮,关起院门来低调些,郑家小爷这事儿他是不好再掺和了,就是几个小丫鬟听了话回来学,一连几日郑云龙都跪祠堂里头。
阿云嘎心里不信他这么老实,但闭着嘴不拆穿,小丫鬟还是夜里给他送点干粮,守门的婆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丫鬟又送些瓜子儿烧鸡腿的,那就更当没看见了。
小丫鬟回来给他说少爷穿了护膝,腿上还是跪得青了,阿云嘎嘀咕几句,还是翻出来油油的青草膏送去,结果当晚就惹来了人。
那冤家半夜蹲他窗外敲,三长两短,阿云嘎几次不想理会,最后到底遣出去了一屋丫鬟婆子,推了窗,就看饿得瘦了些的郑小爷蹲着,一对湿漉漉的大眼睛牛眼一样,可怜得紧,映着屋里的火光,阿云嘎与他相顾无言,须臾丢了话下来:“有屁快放。”
郑云龙亮晶晶着一双眼:“嫂嫂,你心里有我!”
阿云嘎磅地关了窗,惊得门外丫鬟问,他咬牙切齿高声喊:“风刮的!”
敲两下窗,见敲窗不得嫂嫂回应又清了清嗓子开始吹哨音学鸟叫。
阿云嘎头上青筋直冒,见这人不给他安宁,按捺住气恼低声喝问:“你是想惹来人不成!”
郑云龙惊骇道:“我怎么敢!”
阿云嘎冷哼一声,半点不信,郑云龙起了一回誓,说他若有半分轻薄的嫂嫂的意思便让他孤寡终生,唱念作打下来见眼前窗子仍然关得严实,心里也急,嘴上的誓倒是愈发毒,只差让他儿子的儿子也孤寡至八十,倒让阿云嘎再听不下去,叫他住嘴。
他把窗扇往外推去,木框擦着小叔子的大鼻子过去,这冤家又开始装相,说嫂嫂小心些,破了相他就再讨不到老婆了。
“说正经的,都要给你相看了还没个人样子,哪家好姑娘要嫁你!”阿云嘎没好气儿。
他这话说得自认不挟私心,奈何对面的孽障掐指一算——嫂嫂这是松了口,又乐起来了。
阿云嘎看他咧着嘴乐就知道他想什么,竖着眉毛瞪人,直把郑云龙看得又弱下去,摸着鼻子说:“好嫂嫂,你别气。”
这么些年来跟小叔子斗智斗勇,什么招都使过了,最急的时候上手打也有,阿云嘎垂着眼睛跟尊佛一样,就差摊着短短的手指头把这猢狲按五指山下,他气是不可能跟着不知所谓的人气的,胸脯狠狠起伏几下,猛拍了下窗框:“说正事,不然把你一屁股踹回祠堂去!”
郑云龙小意凑上来给嫂嫂捏手,嫂嫂抽不回来也不抽了,任他握着,阿云嘎念了几句佛,心经只背一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翻来覆去,然后又骂他捏得不好,简直要把他的手掐青了。
他连忙凑上去看看嫂子带窝的小手,不一会儿嫂子就不给看了,另一只手盖上来遮他的眼睛,郑云龙睫毛扫着阿云嘎掌心,阿云嘎心里想这跟牛也没差仿佛。
阿云嘎小时候长在关外,骑过牛放过羊,那牛的眼睛就是这样的。
闹够了郑云龙还是记得老实说事儿。
他问嫂嫂真的要守这个望门寡么,阿云嘎心气高,最听不得人说他做不成什么,憋着气就要把事儿办成了,现一听这话,再哼一声,郑云龙便知道不好,急忙找补,说是他离不得嫂嫂。
他做这种可怜样就叫阿云嘎受不得了,以前郑云龙也不给他看可怜样,专门找法子气他,这是后来新长的毛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叔子不气他了,装乖卖痴一套下来绕着他转,再下去看小叔子可怜阿云嘎就感觉心口有小虫咬似的,摸也摸不见,半天不得好,后面真恨不得咬郑云龙几口算了。
郑云龙可怜巴巴接着说,问阿云嘎,好嫂嫂,我浑你是知道的,现在有点人样了——阿云嘎腹诽:一点儿没看出来——那也是嫂嫂一点一点磨出来的,嫂嫂怎么就舍得撒开手不管,不怕不理会我了我再把家都败了,嫂嫂既要管,那不是一辈子长长久久管着才好?
阿云嘎闷着声说:“哪有小叔子赖上嫂嫂一辈子的道理?”
但阿云嘎又不是真大度,喜欢人说他好说他大度是一回事,可要是真大度过了头那就是傻子,阿云嘎光想想这浑人三妻四妾儿孙成群,心都要疼死,巴不得给他乱棍打一顿扔出去,现在连他的脸都不想看了,只想撵他走。
郑云龙把他的手再抓紧一点,阿云嘎被他握着的手都是湿乎乎滑腻腻的,全是汗,只道嫂嫂给他个准话,嫁还是不嫁,嫂嫂说什么他都别无二话,不嫁他也是他的命,左不过他孤老终生,无儿无女,晚景凄凉,郁郁而终。
阿云嘎急得盖着他眼睛的那只手往下拍了他的嘴:“说什么混帐话!光你这个话你就该再跪两个月祠堂!”
往日也没见他嘴这么利索,还能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简直出口成章了都。
郑云龙抓住了他另一只手,只悄声道:“嫂嫂打得好,再给打两下。”
阿云嘎咬着牙恨声说还便宜你了,他眼一闭:“你现在主意大了,问我有什么用。”
郑云龙说那不是:“嫁或不嫁都听你的,以后咱俩儿女也听你的,不听话你就打。”
阿云嘎让他回祠堂去,郑云龙不走,只让嫂嫂可怜可怜他,嫁或不嫁都给个准话。
阿云嘎骂他:“嫁你个头!”
郑云龙话只听他想听的半截,欢天喜地眉开眼笑,跟阿云嘎说:“嫂嫂安心等我,我有法子。”
阿云嘎这回真恼他了,手抽回来关窗,叫他滚滚滚,郑云龙好嘞一句,麻溜地跑了。
一会儿阿云嘎窗开了道缝看人真走了,又不高兴,坐回去床上一捶床沿,再想起来这混帐拿儿子的儿子起誓回过味儿来了——好啊,这腹里奸猾的东西,阿云嘎不嫁,他还能有儿子的儿子?阿云嘎要是嫁了,那这儿子的儿子也是阿云嘎儿子的儿子!
阿云嘎又恨恨捶了床几下,不嫁,他不嫁了!